次日清晨,雨势稍歇,但天色依旧阴沉。
韩梅刚在临时指挥点坐下分析线索,一个负责外围监视的警察就急匆匆推门进来:
“韩队,王守仁家已经在办丧事了!流水席都摆上了,看样子是打算今天直接就下葬!”
“这么快?”韩梅猛地站起,尽管已有预料,但这速度快得惊人。
裴送青、江衍之和解芒也一起出现,显然都收到了消息。
“总感觉他在掩饰什么。”裴送青语气冰冷。
“不能再等了!”
韩梅当机立断:“带上赵半仙,我们去王守仁家。让他指认现场附近,看看能不能找到更多线索。同时,我必须亲自去会会这个王守仁!”
王守仁院坝里摆着十几桌丧席,村民们正喧闹地吃着喝着,与灵堂的肃穆格格不入。
辜月就坐在靠角落的一桌,席上多是村里的老太太和中年妇女。
她并没有显得突兀。
当一大盘红烧肉转到她面前时,她看准了其中最方正的一块,筷子稳准快地落下,精准夹到自己碗里。
旁边一个头发花白的刘奶奶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姑娘,手真快呀,瞧着面生,不是咱村的吧?”
辜月抬起头,非常诚实地回答:“不是。”
说完,继续低头,认真地把碗里的肥肉和姜片仔细挑出,在碗边码放得整整齐齐。
眼前这个外村姑娘让刘奶奶有些好奇,觉得小姑娘眼睛黑漆漆的,看起来没什么生气,但整个人干净清爽,倒也不觉得讨厌。
不久后韩梅一行人带着神色惶恐的赵半仙出现,立刻引起了骚动。
王守仁穿着一身不合体的黑色丧服,站在院门口,他浑浊的目光扫过他们,迎上来用那套说辞解释:
“韩警官,入土为安,这是我们山里的老规矩……”
韩梅耐着性子听他说完,也就在这时,精神崩溃的赵半仙被警察带了进来。
他的目光扫过人群,最终死死盯着那个不属于村子的陌生女子身上,以及她无意间放在桌面,带着判官印的左手……
下一刻,赵半仙撕心裂肺的指认就划破了喧嚣:“她!煞灵!就是她……”
院子里瞬间一静,所有人的目光,带着惊疑、恐惧和好奇,齐刷刷地钉在了辜月身上。
那一桌老太太的反应最为直接,刘奶奶吓得手一抖,刚夹起来的青菜掉回了盘子里。
她愕然地看着身旁的辜月,又看看状若疯癫的赵半仙,脸上写满了茫然和一丝被惊吓到的恼怒。
“哎呦!这、这是搞什么名堂!”
坐在对面的胖婶拍着胸口,惊魂未定地抱怨:“这赵半仙吓死个人了!”
“就是,好好吃个席,这他又发什么疯?”
就在这时,警察动了。
韩梅反应极快,一声令下,几名警员迅速上前。
“各位婶子,大叔,不好意思,警方办案,麻烦大家配合一下,先到这边来坐。”
警察的声音礼貌但不容置疑,开始清空辜月周围的人群。
“办案?办什么案?我们饭还没吃完呢……”
“这红烧肉刚上第二轮……”
老太太们嘟囔着,脸上带着明显的不情愿,一边回头张望,一边被警察引导着挪到更远的桌子。
而辜月目光掠过面前紧张戒备的警察,掠过远处窃窃私语的村民和一旁的十大家,仿佛这一切与她无关。
就是这一瞬间,裴送青像是被定在了原地。
那张脸,比他记忆中更加苍白、冷寂。
“姐……?”
一个几乎破碎的单音从他喉咙里溢出,轻得几乎听不见。
江衍之和解芒几乎是本能反应,两人身体微微前倾,进入绝对的戒备状态。
韩梅作为代表率先上前出示证件,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你好,市公安局韩梅。请你配合调查,你的姓名?”
辜月这才抬起眼,不过目光就先落在了韩梅胸前的警官证上,盯着那张小小的证件照,看了大约几秒。
然后她才缓缓看向韩梅本人。
她开口,声音平缓,没有一丝波澜:
“辜月。”
韩梅上前盘问,听到那声平静的“辜月”时,裴送青猛地回过神。
这个名字却让他挺拔的身形几不可察地僵滞了一瞬。
而那双总是深邃平静的眼眸,瞳孔在刹那间剧烈收缩,但他几乎是立刻垂下了眼睫,将所有情绪重新按下。
只是,那只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攥紧,让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
韩梅继续开口切入核心:
“昨晚十一点到凌晨一点,你在哪里?王老五的死和你有关系吗?”
就在这时,裴送青上前一步,步伐依旧看起来从容不迫,但他周身却散发着冰冷的气息。
他直接介入韩梅的问话,目光牢牢盯在辜月脸上,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
“韩队长,这个问题,或许该由我来问。”
他微微俯身,与坐在凳上的辜月平视,距离近得能看清她毫无情感的眼神,开口道:
“或者我该换个问法——裴、召、歆。”
裴送青清晰地念出这个名字,像是在确认某个曾经的事实。
“你消失这么多年,如今顶着‘辜月’的名字,以‘煞灵’的身份回到这里——”
他的话语在此处刻意停顿,目光锐利地扫过她手背的判官印,再回到她空洞的眼睛,声音压得更低:
“是为了执行你所谓的‘任务’,还是终于想起来,这里还有一笔……你迟迟未了的‘旧账’?”
而辜月此刻只是淡淡扫了裴送青一眼,目光重新看向韩梅:“他的死,并非‘残局’。残局还未到。”
这句话,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知情者耳边炸响。
裴送青撑在桌边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瞬间泛白。
辜月这种将他视若无睹的眼神,比任何话语都更具杀伤力。
他猛地直起身,似乎想再做些什么,身后的两人已迅捷而隐蔽地按住了他的手臂,低唤:“送青!”
就是这个轻微的阻拦和那声低唤,像一盆冷水,让他骤然清醒。
裴送青眼底翻涌的情绪如同潮水般退去。
方才脸上所有外泄的情绪瞬间收敛,重新覆上那层完美的面具,只是那脸色要比平时更加苍白几分。
他后退了半步,拉开一段距离,对着韩梅,用一种近乎漠然的语气出声:
“抱歉,韩队。是我失态了。”
他不再看辜月,仿佛她真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韩梅锐利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最终点头:“裴先生,基于回避原则,接下来的审问请你全程回避。”
裴送青微微颔首,没有任何异议,转身离开的动作依旧优雅从容。
只有一直紧跟着他的江衍之和解芒能看到,他转身时那掩藏在平静眼眸最深处那狼狈的痛楚。
──
不久之后,韩梅从临时审讯室里出来,反手轻轻带上门。
然后,韩梅的目光掠过一直倚在院墙边、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裴送青,没再多说什么,带着人匆匆离开,继续她的调查。
临时审讯室里,只剩下辜月一人时,她依旧静坐。
不过她那望着虚空的视线,总是落在自己左手背的判官印上。
待韩梅带人离开,裴送青最终得以走进那间屋子。
门关上,隔绝了外界,裴送青脸上那层完美的家主面具也就此剥落。
他站在阴影里静静地用贪婪的目光,将辜月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
辜月依旧端坐着,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仿佛他这充满压迫感的审视,与透过窗户缝隙的风并无不同。
“裴、召、歆。”
裴送青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他微微弯下腰,双臂撑在她座椅的扶手上,将她困在方寸之间,气息危险地逼近。
“所有人都说,是你杀了我父母。”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毒蛇在黑暗中吐信,“说你是养不熟的白眼狼,说你恨我们全家。”
他死死盯着她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找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波动——愧疚,愤怒,或者是不屑。
辜月抬眸,平静地回视他,目光却记录着他脸上每一寸扭曲的细节,那眼神里唯独没有情绪。
裴送青看着她这副模样,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扭曲的嘲弄。
“可我不信。”
“我知道不是你。”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偏执的笃定。
“你要是真想杀,不会用那么粗糙的手段。你会做得……更干净,更像小时候我认识的你。”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她带着判官印的手背,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亵渎的意味。
“我找了你很久,姐姐。”他的声音骤然变冷,带着积压了太久的怨毒,“久到我都快以为,你真的死了。”
“我没有死。”
辜月忽然开口了,声音平铺直叙。
这句话让裴送青猛地顿住,随即像是听到了一个荒谬的笑话,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扭曲的嘲弄和痛苦。
“是啊,你没死……”他死死盯着她,眼底翻涌着赤红,继续开口,“你只是成了煞灵,顺便……丢下我,对吗?”
裴送青完全误解了她的意思,将她的陈述当成了冷酷的划清界限。
辜月看着他脸上激烈的混合着恨意与受伤的神情,平静地摇了摇头。
她纠正道,语气依旧没有任何波澜:“是去下面,当差了。”
甚至辜月还微微偏了下头,这个动作好似不理解他为何会有这种痛苦的情绪。
就是这瞬间的僵持,让他微敞开的领口,露出了其下那一小片暗色纹路的边缘。
辜月的目光,极其自然地顺着他的脖颈线条下滑,精准地定格在了那一小片皮肤上。
裴送青立刻捕捉到了她的视线。
辜月此刻的眼神似乎有了丝波动。
一股极其复杂的扭曲兴奋的情绪,像毒藤般瞬间缠紧了裴送青的心脏。
裴送青缓缓直起身体,他抬起眼,看向辜月,嘴角勾起一个顽劣的笑容,伸出手慢条斯理地解开了自己衬衫领口的纽扣。
直到将那整个胸口上的纹身——覆盖在陈旧烙印之上的图案,完全暴露在她的视线之下。
他看着辜月映满了纹身轮廓的眼睛,语气轻快却带着疯狂意味:
“姐姐~”
“好看吗?”
“你亲手留下的痕迹,我保留得很完美……甚至很漂亮不是吗?”
辜月的目光在那纹身上停留了好几秒。
她的眼神比之前要专注,然后看向他期待而疯狂的眼睛,说出了句让他完全无法理解的话:“还在。”
裴送青脸上的疯狂笑容瞬间凝固。
什么叫还在?
“送青。”
来不及问,江衍之和解芒冷静的声音就在门外响起。
“韩队她们开始走访排查了。”
裴送青深深地看了辜月一眼,那眼神里带着未尽的疯狂,有扭曲的得意,还有一丝被打断的不悦。
不过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重新系好了衬衫纽扣,将那个秘密再次掩藏在得体的衣物之下。
他后退一步,看着辜月,眼神恢复了往常的平静,但说出来的话,却带着更令人胆寒的黏稠:
“我们的事,还没完,姐姐。”
门“咔哒”一声关上。
审讯室内,辜月静静地坐着,目光重新落回窗外。
不过,下一刻她的手指抬起来,轻轻点在了自己锁骨下方,心脏偏上的位置——正是裴送青纹身所在的地方。
指尖隔着粗糙的衣料,感受到皮肤下平稳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