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万子星找遍所有地方仍找不到贺语宙,他像所有失恋的一样,在故事结尾重走一遍恋爱的履迹:在初见即打架的食堂窗口排队,在学校操场晚跑,在海河边的长椅发呆,在曾经的泰山王烧烤店、现在是零食折扣店坐坐,在图书馆的固定座位写作业。
那个人影影绰绰,浮光隐现,每次万子星走到他身边都呆呆地笑。幻象是想出来的,并不存在,他又被心底的深知刺痛。
常威带妹妹去医院开了大包的药治疗,医生特别叮嘱要让病人远离压力与刺激,保持充足休息,并且与家人多进行良性情感交流。所以一家人约好,只报喜不报忧,过去一概不提。沈媛还陪常青报了个瑜伽班,每周去两次,也是医生建议的。
表面上,这座老房子重焕生机,充满欢声笑语;暗地里,木楼梯“吱呀吱呀”地感叹年龄,常威和沈媛常常三思后小心翼翼地说一句,万子星写作业偶尔突地把脸埋进小黄人肚子,再抬头湿了一片。
活着的每秒,都有部分自己死去,他们佯装正常地活下去。
三五月过去,常青基本复原,梦游次数减少,也不再歇斯底里地爆发情绪。她看到儿子乖巧驯顺,不提贺语宙,也不提其他同学,她轻声问:“那双跑鞋怎么不穿了?”
万子星知道她指的是那双甘油max,贺语宙走后万子星也穿过几次,后来常青闹病,他把一切可能刺激妈妈的东西收起来。那双鞋擦洗得干干净净,放进盒子,束之高阁。连同对那人的思念也封箱,箱子每天在高处俯视他。
万子星回头笑了下,“天气快冷了。”
“你怎么那么糊涂。”常青呢喃的声音很轻,人生的遗憾大抵都这样痛彻心扉而说来寡淡,形容的文字不到真实感受的十分之一。
“对不起。”万子星礼貌地低头认罪。
“后悔了?”常青苦笑。
万子星背对常青刷碗筷,忽而动作一停,直起脊背,笃定地说:“没有。”
“遇见他是十八年来最好的事。”
我必须谦虚谨慎,毕竟一生还没过完,无法和后面的经历比较,但在前十八年里,他遥遥领先、精彩绝伦,像传闻中令人倾慕已久的流星雨。
常青哀愁地“啧”了声,对儿子的性取向很头疼,但已不像开始那么谩骂,“他有那么好吗?”
“其实我们也没少吵架,”万子星无法控制嗓音的哽咽,“但他还是很好。”他再也说不下去,“厨房有点凉,你进屋吧,妈。”
常青红着眼看儿子颤抖的肩膀,她无声退了几步,放下帘子,模糊映出的人影用胳膊擦了擦眼睛,随后又响起哗哗的流水声。常青捂住嘴,看万子星难过,她的感受何尝不是加倍的?但男生与男生,就算在当今世代,普通人家也难以接受,何况贺君博已经来示威了。
按贺君博所说,贺语宙应该离开了天津,或许已经离开中国。
万子星的期中成绩一蹶不振,期末成绩更是惨不忍睹,虽然大家都用田径训练的借口安慰他,他自己却无法自欺欺人,上课再这么混日子,学过的知识也得还回去。
他不能再这样了。
从最初的激烈反抗,到逆来顺受地服从,他浑浑噩噩地过了很久。失恋带来的躯体化,他一个人无医无药地支撑过来。也就只有小三陪万子星回忆贺语宙。
卜彗年同是天涯沦落人,跟涂银河相处一年后,对方毕业即分手。涂银河很快交了外面的男友,据说身家也不得了,有红色背景。
万子星在食堂遇到一次卜彗年,他独自吃饭,面容淡漠,当万子星把食盘放到他面前时甚至没反应过来。两人见对方形销骨立的样子,都忍住没开口调笑,重来聚首,他们身边都少一人,有些事不言自明,何必揭人伤疤。
一些话不适宜,一些话没兴趣,中间就剩下沉默。才分隔一年不到,他们的身体寄生了藤壶,沉重而瘙痒难耐,在窒息中被紧张的学习向前推挤。
桂子飘香的清秋,万子星升入高三,成为学校重点保护对象,晚自习上到八点,副科课一律取消,昼夜无止的厮杀,少一分一秒没练军都心生愧疚。
忙起来的时候痛感被压在底部,也就没那么痛。而万子星忙的时候多,学习、训练,周末有空还陪常青复查。闲鱼有时挤上来好几个单子,工期排到半年后,万子星还要抽时间缝,有次常青看见了,问他做来干什么,万子星就给她看自己卖出的成品图,她惊叹于儿子的手艺和细心,但不想让他在毕业班时期做这个,于是主动替他。
纸样是万子星画好的,常青负责剪裁再缝合,她比儿子更擅长,因为万子星只能手缝,常青却会用缝纫机,缝得又整齐又快。收到第一个好评时,万子星大声给常青朗读,明媚娴雅的美人逐渐回到她身上。
陈熙打电话问过一两次,但那时常青状态危险,谁都不放心她去,工作的事也就暂按不表。现在常青感觉不错,做做手工在家里过渡,钱虽赚的有限,但胜在轻松自由。
常青不满足于万子星设计的那几个固定款式,刷手机时看到宠物衣服,于是小三实力上任猫台模特,配合常青量尺寸和试穿,常青推出了新设计。
小三入住森森鲜果满一年,成为名副其实的家人,用喵声安慰过失意的万子星、躁郁的常青和头疼的常威沈媛:陪伴这个家从低谷爬上来。她到来的周年庆日,家里用三文鱼、苹果、胡萝卜和酸奶做了专属的丰盛大餐,插上一根蜡烛,常青缝了顶王冠帽给她戴着拍vlog,纪录这个幸福时刻。
拍摄时万子星和沈媛为寿星唱了首《学猫叫》,刚唱两句笑得不行。小三睁着纯真魅惑的大眼睛,盯着这群不知搞什么的人──明明是她的庆祝日,把她的头从餐盘上扒拉下去七回了,到底什么时候开饭?!
小三气鼓鼓地“哼”了声,尾巴在餐桌边缘扫来扫去。
两人唱完一个副歌,沈媛大笑地说,“小姑,转发给我,我要发纾宝!”
万子星笑着笑着流下眼泪,他躲进屋里,给那个再也不会响起的账号也发了条信息:
“生日快乐,大黄爸爸,小三长成大美妞了,有你买罐罐的功劳,她很想念你。我也是。”
账号已注销,发出去只有红色图标里无言的白色惊叹,惊叹于他们的故事曾流光溢彩,最终抵不过分隔两端。
万子星回到桌旁,烛光生日会结束,打开了镶顶的大灯。小三系着蝴蝶结,戴着小王冠,低头优雅享用,宛如高贵的水果国公主,可她却有个好笑的昵称。
常青顿了顿,说:“我刚才突然想,给小三开个账号。闲鱼上的买家大多喜欢她,可不可以记录她的生活,专门做个账号?”
沈媛应声说:“你是说宠物博主?我刷到过!小三的颜值肯定能当网红猫。”母亲看自己家孩子总是带滤镜的。
唯独常威不大赞同,“做博主很麻烦的,写文案,做视频,还要有好点子。咱们的技术和创意都比不上年轻人,我是怕你碰壁。”
常青默然吃饭,没放弃这个念头,又细细想了想,说:“我想用小三来展示手作服饰,我做个试试吧,做不起来也没什么损失。”她捧着碗,看向儿子,“星星,你认为怎么样?”
“想法很好,妈妈尽力做吧,但别让自己太累。”
常青听完一笑,若有所悟,“好。”
常威嘴上打退堂鼓,心里却还思考可行性,然后说:“做账号的话,给小三改个名字,现在这个……也就咱们随便叫叫还可以。”
沈媛看向万子星,“改一个吗?”
万子星不想改掉贺语宙取的名字,他在自己生命里的痕迹被洗刷了十之**,哪怕能留下一点带有他影子的边角料,万子星都不想放弃。
“我不想改。”万子星咬了咬唇。
沈媛开明大度,虽然她没注意到万子星涨上红潮的眼眶,但她维护了万子星的建议,“子星捡到的,听子星的。再说,现在不流行标题党吗?也许'小三'这名字格外吸引流量呢!”
众人顿觉有理,常青对自己的主意跃跃欲试,吃完饭就去搜集同类博主的作品取经,还给自己做出一个月的规划。小三吃饱了在旁边舔毛,向前划出两腿伸懒腰,傻傻地不知自己即将出道。当晚,常青就把生日vlog上传到新注册的抖音和小红书账号──仙女小三,第一条动态是“给小三永生难忘的生日晚宴”。
常青剪辑完,准备上床睡觉,向外看,主卧仍然灯光明亮,那是一个人鏖战的万子星。常青过去看他伏案书写,小三习惯了陪伴这样的他。
“星星,喝杯牛奶。”
万子星回头,诧异地叫了声:“妈,还不睡?”
常青微微笑道:“正要睡。”
“晚安。”万子星回以一个温馨的表情,又埋头在书本里。
常青想起崩溃时无遮拦说出的话,她自己都不忍回顾,好几次想跟万子星好好道歉,最终又退回去。万子星没有提,而她不敢提,道歉一拖再拖,难以启齿。
“晚安。”常青怀着心事,抓了抓胸口微痒的皮肤,没继续打扰儿子,犹犹豫豫地回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