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子星翘训练的事立即被常青知晓,她打电话问万子星在哪,万子星犹豫了许久,说在贝赛斯门口。
常青在电话里歇斯底里地喊:“你又骗我!你又骗我啊!你去那里干什么?你要是不去训练我就再也不交训练费,你已经18岁,我没有抚养义务了。”
“对不起,我这就回去。”
“你看看你都干了什么?跟男人胡搞!被人甩了还恬不知耻地凑上去,你真不要脸,恶心,你你……”
万子星把电话挂断,他听不下去,他的神经绷到极致,随时有牵一发而全盘断裂的可能。常青的情绪又不稳定,经常对他破口大骂,还过激控制,只允许万子星在家、学校、训练场这三点上。
曾被常青温柔对待的儿子,成了常青的心头大患,在可恶排行榜上跟万嵩和成飞白并驾齐驱。
大街上,午后的阳光令人昏晕,眼中恍然出现十个太阳晒杀他。万子星看着一辆车开过,陡然生出跟车撞过去的冲动,最后他坐在便道上,强烈跳动的心脏堵住呼吸的出口,万子星大口喘着气,被烈阳蒸发出汩汩不断的泪和汗。
他应该去训练,可他不知应该怎么走。
他仿佛又走到海河边的绝境,但这次不会有人找他,不会有路在脚下铺平,他必须自以为靠,蜗行摸索。
要是从没有贺语宙出现,那他早就学会自己找路,不会回忆跟那人的壮举,不会翘首企望那人出现,不觉得坎坷。
沉甸甸的记忆压着被剩下的人,怎么走到尾?──其实可以,只要抛下负累,忘掉过去,就能轻松些地上路。
但逝去的甜蜜不时闪回,让苦海的人也尝到虚假的甜味,每当万子星由现实的线头拉出往事锦绣,他就抛不下去。他宁可蝜蝂一样,背着一件不落的宝物,走到终点或负重而亡。
万子星赶上两个小时的训练,又在训练场补了两小时,也因为不想回家。他给沈媛发微信都没勇气给亲生母亲发,但没过多久,常青就把电话打过来问他为什么不回家,是不是跟男人鬼混?
万子星说没有,给她录了一个训练场视频。常青开始尖叫,质问他是不是又骗她,背景音里常威和沈媛都在劝说,但常青的尖叫最终盖过了所有。
常威把手机抢过来说:“你先回来。”
万子星耷着头坐了几秒钟,收拾背包回家。
今夜无风无雾,是个温晴的夜晚,只是天上看不到星星,没有一颗星星。自他出生以来,他都很少看到星星,他为什么要取一个仿若不存在的东西的名字?过分孤独的时候,莫名其妙的问题涌上来,让他解答,冗余的问题层层湮灭那个人的影响,但他知道,那人始终都在。
破开能呼吸的大气层,就会在宇宙里重逢。他靠着那点微渺的重逢希望活下去。
森森鲜果是沈媛在盯摊,买水果的顾客排队结账,听着楼上叮咣的动静,上面还不时传出常青崩溃地哭吼和常威的语声。
小三从楼上跑下来,见万子星回来,伸出爪子扒万子星裤腿。万子星想抱她,却连弯腰的力气都没有,沈媛让他等常青平静再上去,万子星就帮顾客撑袋子、上秤。
小三自己爬到万子星背上,在他温热安全的肩膀躲避楼上的暴风雨。终于,常青抽噎着平静下来,常威迈着松散的步子下楼,脸上的汗滴下来,被他卷起衣服边擦掉。
沈媛小心地问:“她好了吗?”
“闹累了,睡会儿。”常威不胜烦闷地说,“她这样没法出去工作,先让她在家养养吧。”
沈媛疲惫地叹了口气,“老公,咱是不是带她去医院看看?”
“看,看什么?”常威五内俱焚,也沾火就着,对妻子说话没了耐性,“你别瞎说,咱家的事你别跟外人讲,我妹没病。”
“我跟谁说去?天天看店做家务,我都没功夫回娘家。”沈媛抱怨,“我担心小姑才建议去医院啊,她每天都这样谁受得了?”
常威瞟了眼万子星,又看向店门口,“等过过就好了。”他想起什么,进而说,“子星,近期你哪也不要去,准点回家,你妈妈已经很虚弱了,我们不能再刺激她。听话。”
“我知道。”万子星铸成大错,现在是全家的罪人,做派放得更低,抱着小三无声无息地走路,说了句:“我上楼写作业。”
常威伸着脖子叮嘱:“子星,别想他了,我们答应贺家,就要做到。”
“嗯。”万子星背对着,点点头,三花猫看到他眼里蓄积的泪水掉下来,立起身用圆圆的掌按他的脸,柔柔地叫了声。
“小三,爸爸不在了。”
万子星摊开卷子,偶尔在做完一题之后擦擦眼泪,三花猫在桌面上揣着手手看他,偶尔给他头顶头的安慰。
万物有灵,地下恋曝光后只有一只猫关心万子星的难过,万子星揉了揉她的脑袋,带着鼻音说:“给你开罐罐。”
贺语宙给小三囤了许多猫粮猫条猫罐头,够吃很久。万子星仍旧接缝纫的单,用手工费养活她。而小三用自己的贴心证明鸡肉罐不是白吃的,她现在是万子星的精神支柱。
作业写到十二点半,万子星收拾书包。整座二层小楼只有他这屋的灯还亮着,常威熬不住,早开始打呼噜,万子星被传染到困意,也抱着猫准备入睡。
次卧的门开了,常纾的小屋目前是常青和沈媛在住,偶尔起夜去厕所,万子星也习以为常。他等那人回去再关主卧的灯,站着打了会盹。
也许只有片刻,再睁眼,常青直直立在他面前!
夜深人静,万子星浑身睡意都被鸡皮疙瘩驱逐,嗫嚅地叫了声“妈”。
常青瞳孔放大,她瘦得眉骨和颧骨突出,这种神情带着挣扎痛苦的样态,万子星有点怕,又心疼,胆战心惊地问:“妈,睡不着吗?”
常青没有回答,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从工具箱拿起一把剪子回次卧。万子星怔愣不已,尽量轻地趿着拖鞋跟着,他看到常青握着剪刀躺下,又闭上眼睡了,才蹑手蹑脚地将剪刀从她手指间分开。
此后数夜,万子星即使提前完成作业,也会复习到很晚,只为观察常青起夜的情况。他妈妈几乎每晚都梦游,有时出来拿一支笔、一个遥控器,有次还进厨房拿菜刀剁案板,也就是后面这次让常威和沈媛也发现了她梦游。
常威把妹妹领进次卧,看着她躺下,自己却睡意全无,跟妻子和外甥坐在客厅发愁。
一张桌子承载了他们家的喜怒哀乐,围桌的岁月有欢聚的幸福,就也有忧愁惨淡,酸甜苦辣都在这张桌子上品尝。万子星还记得除夕夜,贺语宙和常纾陪他在桌上包素饺子,才三个月,那两人已各奔天涯。
“明天我看店,你陪小姑去医院,不能再拖了。”沈媛被剁菜刀的声音惊醒,尚在心悸,语速缓之又缓。
“好吧。”常威的目光定在桌上一点,久久不再说话。
“好了,睡觉。子星明天还得上学,你不要担心,有舅舅和舅妈照顾你妈妈呢。”丈夫暗自神伤,沈媛就自动化身顶梁柱,把每个人安排明白。
明天,有各自的职责等着履行,没有太多时间分给悲切。
万子星倒在枕头上,不知不觉枕巾漫湿一片。从贺语宙消失那天起他就再也不好入睡,现在又添对母亲梦游症的担忧,上床睡觉成了万子星最害怕的事,他不敢多次翻身,怕吵醒舅舅,就一个人流泪到天明。
偶尔睡过去,必然梦到贺语宙,有次梦到人回来,抱着他讲述自己的经历,两人在海河边难舍难分,承诺再也不分开,梦醒时却发现一切是假的。巨大的落差堪比万仞裂谷,汇积在心底名为失望的深潭,水深不可测,足以把万子星溺毙。
贺语宙不见了,世界却一如既往。课照常上,卷子照常做,老师和同学机械而重复地活,不曾想停下来修缮残缺生锈的部分──那可是贺语宙不见了啊!地球居然毫无变化?而且所有人看起来都很正常,只有万子星疯了?
贺语宙在的时候,世界粲然熠亮,老师和同学如芒角不同的星辰各自闪光,万子星也青春年少:一切正当最好时的人物汇聚成星河。
万子星曾以为,贺语宙只是星河中独特的一颗。可贺语宙不在了,他遽然发现世界原没什么不同,时晴时阴,时悲时喜,淡而无味。失去的那个人,曾像钻石折射出千面的光,照满他世界里的生命,才有他万花筒般绚丽无穷的青春。
现在,光收回去。宛如滤镜关掉,万子星必须面对真实的动荡、青春的颠簸。
他发现被世界骗了,被青春骗了。他明明幸福过,如果注定短暂,为什么还给他昙花一现的快乐?如今的他怎么由奢入俭?
一直速度行军的物理课和数学课,以及高二陡然拔高难度的化学课,万子星都在无数自问中度过,各科老师敲打他精神不佳的问题,提醒,罚站,都无用。
但也有因祸得福之处。
李丽亚表扬他,说他写离别的那篇文章情感真挚、金句频出,有颇深的见解,在办公室私下问他,“你写的是贺语宙吗?”
万子星耻于承认,嘴唇咬得发白。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李丽亚笑着安慰,“有缘顶峰相见。”
万子星艰难地扯起嘴角强笑,“谢谢李老师。”
相遇暗含别离,由泰戈尔的诗写到莎士比亚舞台上的尸体,宇宙中熵增回归,自然运行,匆匆一瞬的奇迹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