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雨落下时 第3章 不知何时

周沉推开彩虹桥画廊的大门时，手腕上的百达翡丽显示上午十点十五分。他比约定时间提前了四十五分钟，这是他在职场中养成的习惯——永远掌握主动权。

画廊里空荡荡的，只有陈姐在角落里整理一堆文件。她抬头看到周沉，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周先生，来得真早。"

"早上会议取消了。"周沉简短解释，没有承认自己是为了避开早高峰而提前出门。他环顾四周，"林陌还没来？"

陈姐笑了："林老师通常十一点才到。他晚上有兼职，早上起得晚。"

兼职？周沉挑了挑眉。在他生活的圈子里，一个人打两份工通常意味着财务危机或野心勃勃，而林陌看起来两者都不是。

"财务资料都准备好了吗？"周沉转移话题，不想显得对林陌的私生活太感兴趣。

陈姐指了指办公室："都在桌上。不过..."她犹豫了一下，"在开始前，我想先带你看看我们的日常运作。了解孩子们的情况，可能会对你的财务规划有帮助。"

周沉点头同意，尽管他心里认为情感因素在财务决策中是最该被剔除的部分。他跟着陈姐穿过走廊，来到一间宽敞的画室。十几个孩子已经在里面忙碌，年龄从六岁到十五六岁不等。画室里充满了欢声笑语，却也有几个孩子安静地缩在角落，与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

"大多数孩子来自低收入家庭，三分之一有轻度心理问题，两个被诊断为自闭症谱系。"陈姐低声介绍，"我们按年龄和能力分组，林陌负责青少年组。"

周沉的目光扫过房间，停留在一个熟悉的身影上——小宇，上周那个差点用颜料管砸人的男孩。今天他安静地坐在窗边，专注地在画板上涂抹着什么。

"小宇有情绪调节障碍，"陈姐顺着他的目光解释，"父母离异，跟酗酒的父亲生活。但在画画时，他能完全沉浸其中。"

周沉不由自主地向小宇走去。男孩的画板上是一片深蓝色的海洋，中央有一艘小船，船上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这是你吗？"周沉轻声问。

小宇吓了一跳，差点打翻颜料盒。看清是周沉后，他紧绷的肩膀放松了些："周先生！"然后又警惕地看着他，"你是来教数学的吗？"

"今天不教数学。"周沉在男孩旁边蹲下，"这艘船要去哪里？"

小宇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不知道。只要能离开这里就好。"

周沉突然理解了画中的情绪。十岁那年，母亲离开后的无数个夜晚，他也曾幻想乘船逃离那个只剩下沉默和冷漠的家。

"有时候，"周沉听见自己说，"我们需要的不是逃离，而是一张航海图。"

小宇困惑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意思是..."周沉思考着如何用孩子能理解的语言表达，"愤怒像海上的风暴，但如果你学会看星星定位，就永远不会真正迷路。"

小宇的眼睛亮了起来："你会看星星吗？"

"某种程度上，是的。"周沉指了指画，"在你的画里，星星可以代表任何能让你平静的东西——音乐、朋友、画画..."

"数学不算。"小宇做了个鬼脸。

周沉笑了："对有些人算。我大学室友一解数学题就开心得像中了彩票。"

小宇咯咯笑起来，正要说什么，突然被门口的一阵骚动打断。林陌大步走进画室，牛仔外套上沾着各色颜料，头发比上周见面时更乱了，像是刚被狂风蹂躏过。

"抱歉迟到了！"林陌对陈姐喊道，然后看到了周沉，明显愣了一下，"你...真的来了？"

"我们约好的，不是吗？"周沉站起身，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根本不需要整理的袖口。

林陌似乎想说什么，但被一个突然冲进来的女孩打断了。女孩约莫十六七岁，满脸惊慌："林老师！阿杰又在后院打架了！"

林陌脸色一变，立刻冲了出去。周沉犹豫了一秒，跟了上去。

后院的情景堪称混乱。一个高个子男孩——周沉认出是上周抢颜料的阿杰——正揪着一个陌生男孩的衣领，两人扭打在一起，周围散落着破碎的画板。几个孩子站在远处，既害怕又兴奋地观望着。

"阿杰！松手！"林陌喊道，冲上前试图拉开两人。

阿杰充耳不闻，一拳打在对方脸上。挨打的男孩不甘示弱，抄起半截画板就要反击。

周沉行动比思考快。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一把扣住阿杰的手腕，利用身高优势将他拉开："够了！"

阿杰挣扎着："他先骂我的！说我爸是毒虫！"

"所以你要用行动证明你和他不一样？"周沉冷静地问，手上力道不减。

阿杰愣住了，挣扎的力度减弱了些。

"暴力是最低效的沟通方式。"周沉松开手，但身体仍挡在两人之间，"证明你比他强的方式有很多，选一种不会让你进少管所的。"

林陌趁机将另一个男孩拉到一边，低声说着什么。周沉注意到他的方式与自己截然不同——林陌的手一直搭在男孩肩上，声音轻柔得像在哄受惊的小动物，而不是训斥一个潜在的暴力分子。

"他凭什么这么说我爸！"阿杰仍在愤怒中，但已经不再试图动手。

"因为他是混蛋。"周沉直白地说，"但你不是。你知道你父亲的问题在哪里，对吗？"

阿杰的眼神闪烁："他...控制不了自己。"

"而你可以。"周沉直视男孩的眼睛，"选择权在你手里。"

阿杰的肩膀垮了下来，突然显得比实际年龄小很多。周沉感到一丝不熟悉的情绪——也许是同情。在他成长的环境中，情绪外露被视为弱点，而这里的孩子却将伤口**裸地展示在外。

"好了，危机解除。"林陌走过来，对周沉点点头表示感谢，然后转向阿杰和另一个男孩，"你们两个，今天下午留下来清理后院。现在，阿杰去医务室处理一下手上的擦伤。"

人群逐渐散去后，林陌长舒一口气，靠在院墙上："欢迎来到彩虹桥的日常。"

周沉皱眉："这种情况经常发生？"

"每周两三次吧。"林陌漫不经心地回答，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想了想又塞了回去，"孩子们带着各自的创伤来，难免擦出火花。"

"你们需要更严格的行为规范。"周沉忍不住建议，"明确的奖惩制度，量化评估体系——"

"然后呢？把他们变成流水线上的好产品？"林陌打断他，眼中闪过一丝讥讽，"这不是你的投行，周先生。这些孩子需要的不是Excel表格，而是被理解和接纳。"

周沉感到一阵熟悉的烦躁："没有规则的爱是放纵。如果他们学不会控制情绪，将来怎么适应社会？"

"所以他们才来这里学习用艺术表达情绪，而不是压抑它。"林陌的声音提高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残酷？但在这里，他们首先需要感到安全。"

两人剑拔弩张地对视着，谁都不愿退让。最终是陈姐的出现打破了僵局。

"看来你们已经就教育理念进行了深入交流。"她微笑着说，但眼神中带着警告，"周先生，财务资料已经准备好了。林陌，你的课十分钟后开始。"

周沉跟着陈姐回到办公室，却发现自己难以集中精力在那些数字上。他的思绪不断飘回后院的一幕——阿杰眼中的愤怒和脆弱，林陌处理危机时出人意料的耐心，以及...他自己突如其来的介入冲动。

"这部分预算是什么意思？"他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的文件，指着一项标为"特殊项目"的支出。

陈姐的表情变得谨慎："那是我们的'夜间庇护'计划。有些孩子...家里不是最安全的地方。我们有几个床位，供紧急情况下使用。"

周沉恍然大悟："所以林陌晚上在这里值班？"

"有时候。其他时候他在便利店兼职。"陈姐叹了口气，"林陌是我们这里唯一拿不到全额工资的员工，因为他坚持要把自己的部分薪水捐给这个项目。"

周沉感到胸口一阵莫名的紧缩。那个看起来邋遢、脾气暴躁的艺术家，竟然会为了一群非亲非故的孩子牺牲自己的收入？这在他熟悉的华尔街丛林法则中简直天方夜谭。

"你们需要更稳定的资金来源。"周沉说，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生硬，"这种靠员工捐款维持的项目不可持续。"

陈姐苦笑："我们知道。但政府拨款有限，私人捐赠不稳定。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你的专业建议。"

周沉点点头，开始认真审阅财务报表。两小时后，他整理出一份初步建议，包括成本削减方案和潜在的筹款渠道。

"最有效的方法是举办一次公开画展，出售孩子们的作品。"他总结道，"需要前期投入，但回报可观，同时能提高画廊的知名度。"

陈姐眼睛一亮："我们去年尝试过，但销售情况不理想。"

"因为你们没有正确的营销策略和目标客户群分析。"周沉自信地说，"把这些交给我。"

正说着，林陌推门而入，额头上还带着汗珠："课结束了。小宇问周先生能不能教他那个'星星定位'的方法。"

周沉愣住了："什么？"

林陌嘴角微微上扬："看来你已经开始了航海课？"

"只是...一个比喻。"周沉不自在地解释，注意到林陌的T恤上沾满了颜料，袖口还挂着几根疑似橡皮泥的彩色条状物。

陈姐兴奋地向林陌介绍了周沉的画展计划。令周沉意外的是，林陌没有立即反对，而是认真思考起来。

"商业化会背离我们的初衷。"林陌最终说，但语气并不强硬，"不过如果收益能帮到更多孩子...也许值得一试。"

周沉点头："我会做详细的可行性分析。"

三人又讨论了一些细节，直到周沉的手机响起。是他上司的来电，提醒他下午的重要会议。

"我得走了。"周沉收起文件，"下周这个时间我会带着完整方案过来。"

林陌送他到门口："周沉。"他第一次直呼其名，"关于那张照片...我会再找找。虽然可能性很小，但也许掉在某个角落了。"

周沉点点头，心中涌起一丝希望："谢谢。"

走出画廊，周沉深吸一口初夏的空气。他的西装上沾染了颜料和橡皮泥的气味，奇怪的是，他并不像预期中那样感到不适。

当晚十一点，周沉从公司加班出来，突然想起陈姐提到的便利店。鬼使神差地，他让出租车在一家24小时便利店前停下，借口要买咖啡。

推开门的一瞬间，他就看到了林陌。那个白天在画廊激情四射的艺术教师，此刻穿着便利店制服，正无精打采地整理货架。他的头发束成一个凌乱的小揪，眼镜滑到鼻尖，看起来疲惫而平凡。

林陌抬头看到周沉，眼镜后的眼睛瞬间睁大："你...？"

"咖啡。"周沉举起手中的空杯，"公司咖啡机坏了。"

林陌怀疑地看着他，但还是走到收银台后面："大杯美式？"

"你怎么知道？"

"金融人士的标配。"林陌干巴巴地说，熟练地操作咖啡机，"加班到这么晚？"

"并购案截止日期临近。"周沉不自觉地解释，然后意识到自己没必要向一个便利店员工汇报工作，"你...经常这样白天画廊晚上便利店？"

林陌的肩膀微不可察地绷紧了："房租不会自己付。"他将咖啡递给周沉，"十二块。"

周沉递过信用卡，两人手指短暂相触，他注意到林陌的指尖有细小的割痕和颜料渍，与办公室那些精心保养的手截然不同。

"谢谢。"周沉接过咖啡，犹豫了一下，"那张照片..."

"我说了会找。"林陌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现在如果没有其他需要，我还有货要盘。"

周沉识趣地离开，但走出几步又折返回来："画廊的画展计划...你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吗？"

林陌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会被征求意见："孩子们的作品不适合传统画廊的审美。如果要办，需要完全不同的展示方式。"

"比如？"

"比如..."林陌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疲惫一扫而空，"主题式展览。不只是挂画卖钱，而是讲述每个作品背后的故事。让观众看到这些'问题儿童'眼中的世界。"

周沉发现自己被这个想法打动了："有道理。艺术价值加上社会意义，能吸引高端买家和媒体关注。"

林陌笑了："你还是忍不住用商业思维解读一切，是不是？"

"职业习惯。"周沉承认，"不过你的点子不错。我会考虑如何融入营销策略。"

两人之间突然出现了一种奇怪的默契，就像两个来自不同星球的生物意外找到了共通语言。

"我下周还会去画廊。"周沉离开前说，不确定自己为什么要告知行程。

林陌点点头，嘴角微微上扬："记得别穿那么贵的西装。小宇说你看上去像'银行抢劫犯里的老大'。"

周沉忍不住笑了："告诉他，老大下周会教他如何用数学计算海盗船的最佳航线。"

走在回家的路上，周沉发现自己居然在期待下一次画廊之行。更奇怪的是，他不再仅仅是为了找回母亲的照片。那个邋遢却执着的艺术家，那群伤痕累累却充满生命力的孩子，还有那个摇摇欲坠却坚持发光的小画廊——不知何时，已经悄悄钻进了他严密防护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