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雨落下时 第2章 找到

周沉站在一栋红砖老建筑前，第三次核对手中的地址。周六上午的阳光刺眼，他眯起眼睛，打量着这个与金融区高楼大厦截然不同的地方。"彩虹桥画廊"的招牌很小，几乎被门口茂盛的绿植遮挡，若不是特意寻找，很容易错过。

他推开略显陈旧的木门，铃铛清脆地响了一声。室内的冷气扑面而来，混合着颜料、木头和咖啡的复杂气息。周沉不自觉地皱了皱鼻子，他的世界通常是消毒水味的办公室和古龙香水弥漫的高级餐厅。

"我们十一点才开——"一个女声从里间传来，随后戛然而止。一个扎着马尾、穿着宽松亚麻上衣的年轻女子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块抹布。"哦，你不是学员。"

"我找林陌。"周沉直接道明来意，声音比他预想的要冷硬。

女子上下打量着他，目光在他的定制西装和锃亮的皮鞋上停留了片刻，嘴角微微上扬："你是昨天那个'下雨天撞人还甩钱的混蛋'？"

周沉的下颌线条绷紧了："他是这么形容我的？"

"不，原话更生动些。"女子笑着放下抹布，"林陌在后院上课。我是陈敏，这里的负责人。你可以叫我陈姐。"

"周沉。"他简短地自我介绍，没有伸手，"我只是来拿回我的东西。"

"什么东西这么重要，让你周末一大早就追过来？"陈姐眼中闪烁着好奇。

"私人物品。"周沉不想多做解释，尤其是对一个陌生人，关于那张对他而言意味着整个童年的照片。

陈姐耸耸肩，指向一条走廊："直走到底，右转出门就是后院。他们正在上色彩课，别太打扰。"

周沉点头致谢，大步穿过挂满儿童画作的走廊。那些歪歪扭扭的线条和夸张的色彩在专业出身的他看来毫无艺术价值，却莫名有种鲜活的生命力，让他想起小时候美术课上被老师批评"太死板"的画。

推开后门，眼前的景象让他停住了脚步。十多个孩子围坐在一个露天平台上，年龄从七八岁到十几岁不等，每个人面前都支着画板。林陌背对着他，正在讲解什么，身上那件沾满颜料的牛仔围裙让他看起来比昨晚更加...凌乱。

"色彩不只是你看到的颜色，"林陌的声音比昨晚柔和许多，带着一种周沉没预料到的耐心，"它是有温度的，有情绪的。深蓝色可以是孤独，也可以是宁静；红色可以是愤怒，也可以是热情..."

一个扎着小辫子的女孩举起手："林老师，那黑色呢？我妈妈总说黑色很丧气。"

林陌蹲下身，与女孩平视："小雅，你昨晚看到夜空了吗？"

女孩点点头。

"你觉得它丧气吗？"

"不，它...很安静，还有很多星星。"女孩小声回答。

"看，同样的黑色，可以是压抑的，也可以是包容的。"林陌的声音轻柔得像在讲一个秘密，"艺术就是教你看到事物的不同面。"

周沉不自觉地轻哼了一声。多么理想主义的论调，他在心里评价。在真实世界里，黑色就是黑色，股市暴跌的数字是红色的，财务报表要么是黑字要么是红字，没有这么多诗意的解释。

这微小的声音却让林陌转过头来。阳光正好落在他脸上，周沉这才注意到他的眼睛在日光下呈现出一种清澈的琥珀色，与昨晚雨中愤怒的样子判若两人。

"你？"林陌的表情瞬间冷了下来。他快步走过来，压低声音："你来干什么？"

"我昨天不小心把一张照片夹在给你的钱里了。"周沉直截了当，"我需要拿回来。"

林陌挑了挑眉："什么照片？我没看到。"

"一张旧照片，对我很重要。"周沉努力保持冷静，"上面是我和我母亲。"

林陌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冷淡："我说了没看见。现在我在上课，请你离开。"

周沉感到一阵怒火上涌："那是我母亲留给我唯一的东西。如果你想要更多钱，直说。"

几个孩子已经好奇地转过头来张望。林陌深吸一口气，明显在压制情绪："第一，我不需要你的钱；第二，我这里不欢迎你这种傲慢的金融精英；第三——"

"林陌。"陈姐不知何时出现在周沉身后，手搭在他肩上，"这位周先生看起来确实有急事。不如这样，既然你说没看到照片，让他自己检查一下昨天带的画具如何？"

林陌的嘴唇抿成一条细线："陈姐，你不了解他——"

"而你不了解那张照片对他的重要性。"陈姐平静地打断他，"给他五分钟，如果找不到，他自然会离开。"

周沉惊讶于这位初次见面的女性为何会为自己说话，但他没有时间思考这个。林陌不情愿地点点头，指向角落的一个储物柜："你的钱和我的画具都在那里。动作快点，别打扰孩子们。"

周沉快步走向储物柜，蹲下身开始检查。画具盒里确实夹着几张湿透后又干掉的纸币，但不见照片的踪影。他的心沉了下去。

"没找到？"林陌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一丝周沉读不懂的情绪。

周沉站起来，转向他："你确定没看到？"

"我确定。"林陌迎上他的目光，"但我昨天确实注意到钱里夹着什么，可能是被风吹走了。"

周沉感到一阵眩晕，十年来的习惯突然被打断的空洞感击中了他。那张照片是他每天早晨出门前都会看一眼的护身符，是母亲离开后他唯一的情感寄托。

"周先生？"陈姐关切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还好吗？"

"我没事。"周沉机械地回答，却感到喉咙发紧。他需要离开这里，回到他熟悉的环境，那里的一切都有条不紊，不会因为一张小小的照片而天翻地覆。

就在这时，一个瘦小的男孩突然从座位上跳起来，冲向林陌："林老师！阿杰又抢我的颜料！"

被称作阿杰的高个男孩做了个鬼脸："谁让你一直霸占着钴蓝色！"

"我还没用完！"小个子男孩愤怒地喊道，拳头已经攥紧。

林陌迅速介入两人之间："小宇，阿杰，我们说好的规则是什么？"

"轮流使用稀缺颜色。"阿杰不情愿地嘟囔。

"那现在应该谁用钴蓝？"

"他。"阿杰指了指小宇，"但他用了十分钟了！"

小宇突然爆发："闭嘴！你什么都不懂！"他猛地推开林陌，抓起颜料管就要往阿杰身上扔。

周沉几乎是本能地行动了。他两步跨到小宇面前，蹲下身与他平视，声音低沉而坚定："在你做可能会后悔的事之前，先数到三。"

小宇愣住了，举着颜料管的手停在半空。

"一，"周沉的声音不容置疑，"想想后果。"

小宇的呼吸仍然急促，但眼神中的狂乱稍微平息了些。

"二，问问自己是否值得。"

颜料管微微下垂。

"三，做个不会让自己进少管所的选择。"

小宇的手完全放了下来，眼泪突然涌出："他...他总是欺负我..."

周沉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手帕递给他："那就用更好的方式打败他。比如画得比他好。"

小宇抬起头，惊讶地看着这个陌生人："你...你也画画？"

"不。"周沉诚实地说，"但我懂得竞争。暴力是最低效的解决方式。"

林陌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表情复杂。他走过来，轻轻按住小宇的肩膀："周先生说得对。阿杰，向小宇道歉。小宇，把钴蓝给阿杰用五分钟，然后换回来，可以吗？"

两个孩子不情愿地点点头，危机解除了。

陈姐走过来，眼中闪烁着兴趣："周先生很擅长处理危机啊。"

"职业需要。"周沉简短地回答，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刚才的插曲让他暂时忘记了照片的事，现在空虚感又回来了。

"周先生是做什么的？"陈姐问。

"投资银行，企业并购部。"

陈姐的眼睛亮了起来："巧了，我们最近正需要一些财务规划方面的建议。作为你打扰我们课程的补偿，不如留下来给我们上一堂小小的财务课？"

周沉皱眉："这不——"

"如果你帮忙，"陈姐打断他，声音突然降低，"我可以帮你再问问其他老师是否看到过那张照片。昨天不止林陌一个人在这里。"

周沉权衡了一下利弊，勉强点头："半小时，不能再多。"

"太好了！"陈姐拍手召集孩子们，"各位，今天我们有一位特别嘉宾，周先生是金融专家，他会教大家一些关于钱的知识。"

林陌明显对这个安排不满，但在陈姐警告的眼神下没有反对，只是冷冷地补充："记住，钱不是万能的。"

周沉回敬道："但没钱是万万不能的。"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锋，孩子们却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辩论"而兴奋起来。

周沉解开西装扣子，临时充当起金融启蒙老师。令他惊讶的是，这些孩子——其中不少明显有情绪或行为问题——竟然对他的简单金融游戏表现出了兴趣。更让他惊讶的是，他发现自己并不讨厌这种教学体验。

课程结束后，陈姐拉着周沉去了办公室，而林陌则留下来指导孩子们收拾画具。

"所以，"陈姐递给周沉一杯咖啡，"那张照片对你很重要？"

周沉接过杯子，没有立即回答。办公室墙上贴满了孩子们的照片和作品，角落里堆着各种美术材料，一切都与他简洁现代的办公室截然不同。

"是我和母亲唯一的合影。"最终他说道，"十年前她离开后，我就再没见过她。"

陈姐的眼神柔和下来："我明白了。我会问问其他老师。不过..."她犹豫了一下，"林陌虽然脾气冲，但不会说谎。如果他说没看到，可能真的没看到。"

周沉点点头，突然感到无比疲惫。他放下几乎没动的咖啡："谢谢你的帮助。关于财务咨询，我可以推荐几个专业的——"

"我更希望是你。"陈姐直视他的眼睛，"这些孩子大多来自问题家庭，缺乏基本的财务观念。你刚才看到了，他们其实对这类知识很感兴趣。而且..."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对小宇的处理方式很特别。大多数人在那种情况下要么是粗暴制止，要么是过度保护。你给了他选择和尊严。"

周沉不习惯这样的评价，尤其来自一个陌生人。他看了看手表："我会考虑。现在我得继续找那张照片了。"

他走出办公室，正好碰上收拾完画具的林陌。两人在走廊上狭路相逢，一时无言。

"课...还不错。"林陌最终开口，语气比之前缓和了些，"没想到你能应付那些孩子。"

周沉耸耸肩："我也没想到你会教这种课。我以为街头艺术家都是...更特立独行的那种。"

"这里不是普通的艺术班。"林陌的声音低了下来，"大多数孩子都有各种问题——家庭暴力、贫困、精神障碍...艺术对他们来说是表达和治疗的途径。"

周沉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那些画作看起来如此原始而强烈。它们不是技巧的展示，而是心灵的呐喊。

"我...不知道这些。"他罕见地承认了自己的无知。

林陌似乎想说什么，但被突然跑来的小宇打断了："林老师！我把调色盘洗干净了！"男孩看到周沉，眼睛一亮，"周先生还会来吗？"

周沉不知如何回答，林陌替他解了围："周先生很忙，小宇。不过也许..."他犹豫地看了周沉一眼，"也许他偶尔会来教大家一些金融知识。"

小宇做了个鬼脸："数学好难！"

"但很有用。"周沉不由自主地说，"比如帮你计算需要存多久零花钱才能买新的画具。"

小宇思考了一下，点点头跑开了。周沉的手机突然响起，是同事张瑞的来电。

"我得走了。"他挂断电话，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名片递给林陌，"如果你...想起任何关于照片的事，请联系我。"

林陌接过名片，没有承诺什么。周沉转身离开时，听到林陌在身后说："你母亲...她为什么离开？"

周沉停住脚步，没有回头："我不知道。某天早晨，她就不见了。"

走出画廊，阳光依旧明媚，但周沉的心却沉在阴影里。他掏出手机，看到张瑞发来的消息："老大，听说你要去给问题儿童当老师？小心别被那些小混混扒光钱包。"

周沉皱了皱眉，回复："谣言别乱传。周一见。"

他回头看了眼"彩虹桥画廊"的小招牌，不知为何，那个凌乱、嘈杂、充满颜料味的地方，竟让他感到一丝奇异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