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床上躺了整整三日,风寒才有所好转。
这三天,齐昱也算体验了一把饭来张口的富贵日子。
就是赵县令看他愈发不顺眼了。
这几日从林溪口中得知,皇帝封了他一个没什么屁用的长阳县男,每年有二百石粟米的固定收入。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一如既往的抠门。
不过话说回来,古往今来农民封爵本就少之又少,放小说里都得是传奇故事。
平民晋升贵族,唯一有效途径是军功,还得是功劳特别大的,才有可能破例册封。
齐昱自认自己那点小打小闹,还够不上格。
那天刚醒来时,门外的对话他其实听了个七七八八,只不过当时不知道自己被册封一事。
如今想来,应该是林溪的功劳。
他为何无缘无故给自己求个爵位呢?
县男虽是最低一等的爵位,但这个身份也相当于拥有了贵族俱乐部的会员金卡。
像他犯了事,严知府这个官就没权利随意处置他,得上报皇帝,由皇帝和三司裁决。
还能免除一定量的徭役赋税。
但如今他们家就他一个男丁,地也没几亩……
不过有个身份也是好事,许多事都能因为这个身份而变得简单的多。
齐昱好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找赵县令,要求重开谱系。
他如今是县男,是爵爷了,族谱当然从他开始写!
“不行?为何?”
“本朝以孝治天下,你将祖上亲眷一应抹去,相当于断自亲父,是不孝不贤之举!此举足可让你失去爵位、身败名裂!”
“……”
那怎么办!
他可不想让齐老二那一家坐享其成,打着孝悌的旗号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
要是这样,他宁可不要这个爵位!
“那要是我不曾上过族谱,是个黑户呢?”
既然齐阿爹都没上齐家的族谱,那他跟旻哥儿自然都是黑户。
赵县令斜睨了他一眼,没好气道:“那不叫黑户,是为浮萍草,亦是无根之人。”
无根之人…
这个词还真贴合他。
“若是无根之人,重写族谱倒也无不可。只是工序繁杂,且破费时日。”赵县令补充道。
“没事,您跟我说说具体怎么操作……”
重写族谱,首先要找个同姓的历史名人攀附一下,确定自己的尊贵血统。
剩下的就全靠编,硬编。
这种光想想就让人头大的事,自然要找专业的人来操作。
赵县令帮他引荐了马主簿。
马主簿除了担任县衙的主簿,同时还分管户籍,编写族谱可谓信手拈来。
新族谱除了要攀附始祖,同时还要给自己找一个本地同姓分支,以便考证。
这也好办。
栎阳村和上阳村本就是齐家两个分支,祖上不知道哪一代分了家,又各自形成新的村落。
齐满仓就是另一个分支的。
相信他们不会拒绝子孙中多一个县男。
族谱的事情敲定下来,齐昱也该回村去了。
朱举人那件事最后不了了之,齐昱不知道后续发展,也不关心。
报仇雪耻这件事,在你无权无势还没钱的时候,就是个屁!
放了听个响得了。
提前让林溪带了话回去,约好今日午时城门口见,一起坐驴车回去。
林溪如今是赵县令的义子,自然是留在县衙。
不过还是陪他一块儿出城。
经过城门洞,看到城门榜示处还张贴着林溪的画像。
齐昱走过去,指着上面泛黄的纸页问:“你如今都恢复真容了,怎么这个还贴着?”
林溪淡淡扫了一眼,又垂下眸子,“走吧,他们该等急了。”
这是另有隐情?
看他明显不太想说,齐昱干脆闭嘴。
一出城门,就看到一群熟悉的身影。
齐阿爹、旻哥儿、齐小山、齐满仓、邹夫郎、齐四勇,还有三只狗子。
狗子们一见到齐昱,立刻从齐四勇手里挣脱,朝齐昱冲了过来。
“哎别别——”
三只狗子都已经半岁多,体格变大,性格也莽的很。
这要是直接扑上来,他还得在床上躺三天。
好在林溪及时拉开氅衣,替他挡了一下。
三只狗子闻到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味道,纷纷放弃齐昱,开始转着圈围着林溪嗅闻。
林溪伸出一只手,小花立刻把嘴筒子搭了上去,尾巴摇出了虚影。
其他两只也认出林溪来,立起后爪就要往他身上扑。
这是它们小时候最爱玩的游戏,林溪总会在它们扑在地上之前接住它们。
这两只狗子一身泥,要是扑上去还得了!
齐昱眼疾手快,薅住两只狗脖子,“好了!打招呼环节到此结束!”
他强行拽开两只狗子,招来一阵不满的哀号。
一旁的林溪却笑的开怀。
齐阿爹他们走近。
除了齐阿爹和旻哥儿,其他人都是头回见到林溪的真容,哪怕齐阿爹提前招呼过,眼下见了,还是惊的不行。
谁曾想当初那个貌丑无比的哥儿,竟藏着如此惊艳的一张脸。
一时间双方都有些拘谨。
齐满仓和齐四勇问起齐昱的身体,齐昱笑笑说好的差不多了。
齐四勇这阵子很是愧疚,齐老二上门那天他闭门不出,光顾着自个伤心去了,一点忙都没帮上。
之后齐昱被带走,他更是有心无力。
眼下看见齐昱好好的,心下也松快不少。
“咱们别站这吹冷风了,先回去吧!”齐昱说。
这么一大群的人,驴兄又要受累了。
林溪却道:“先等等。”
他径自走到牲畜栈,牵了一辆马车过来。
这马车装饰华丽气派,引得不少人驻足观看。
眼下见着牵马的人,更是惊叹连连。
林溪置若罔闻,走到齐昱跟前,说,“这是刘员外送来的,贺你封爵之喜。”
“刘员外?”这不是他另一个鱼鳞冻客户的爹?“他消息还真灵通。”
齐昱封爵是在府城,且相当仓促,府城知晓的人都不多,长阳县就更别提了。除了齐阿爹他们,其他人概不知情。
齐昱有意等到族谱完工后,举行“告庙”仪式之时,再广而告之。
这刘员外倒是挺有本事。
不过人家既然送礼上门,就是有意交好。
多个朋友总好过多个敌人。
齐昱“笑纳”了。
马车空间有限,他们这一行人驾驴还行,驾马都够呛。
于是又在牲畜栈伙计的推荐下,聘了个马夫。
这下马车就更不够坐了。
“这样,四勇你坐车头,跟着车夫学学如何驾马车。阿爹邹叔旻哥儿小山坐车里,我跟满仓叔坐驴车回去。”齐昱安排道。
“这不成!你大病初愈,理应坐马车,何况这本就是人家送你的。我和满仓坐驴车就是。”邹夫郎道。
齐阿爹觉得也是,原先是没有办法,眼下有了马车,自然不能再叫病患坐驴车吹风。
两个小的也自告奋勇,都说要坐驴车。
齐满仓跟着凑热闹,“我也想学驾马车,哈哈!”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都要坐驴车驾马车。
在这样下去,争到天黑也争不出个结果来。
齐昱无奈摇头,余光瞥到林溪和三只狗子玩的正起劲,心下一动,朝他走过去。
“你……想回栎阳村看看吗?我们家盖新房子了。”
林溪顿了一下,抬眼看过去。
只见他表情认真,隐隐含着几分期待。
如今已是正午,若是此刻回去,今晚定是赶回不来了。
可他也想回去看看,曾经短暂落脚的茅草屋,如今变成何等模样。
思索片刻,问:“有我的住处吗?”
“当然!”
这谁敢说没有!
反正现在房间宽敞,大不了自己住书房。
“那我请人去县衙知会一声。”林溪弯了一下嘴角,转身走去城门口,请衙役代为传话。
齐昱笑了笑,转身走回来,扫了一眼剩下的人,大手一挥:“你们通通坐马车,我跟林溪带狗子坐驴车回去。”
这下没人作声了。
旻哥儿带着齐小山率先爬进马车,齐阿爹和邹夫郎跟在后面,马夫一脸憋屈的坐在车头中间,齐四勇和齐满仓各占一边。
都坐好,齐满仓探出个脑袋,“那咱们先走一步,回头村里见。”
齐昱冲他们挥了挥手。
林溪回来,齐昱迎上去说:“马车坐不下,得委屈你跟我坐驴车了。”
林溪倒无不可,只问:“就剩咱俩?”
齐昱指着狗子说:“还有他们仨。”
二人三狗跳上驴车,齐昱挥动缰绳,准备回村。
“齐老弟——等一等——”
身后突然传来呼喊声,齐昱回头望去。
郭新荣正从城门口跑过来,手里还拎着一大块猪肉。
他正在办差,听闻齐昱今日离开,立刻去肉摊割了几斤肉追过来。
还好,赶上了。
齐昱从驴车上跳下来,快走几步迎上去。
“郭大哥!”
郭新荣喘着粗气,将手里的猪肉递给齐昱,撑着腰缓了缓,说:“先前你病着,老哥我也不敢贸然进内衙,一直没去探望,你别见怪!”
“郭大哥这说的哪里话!我本来还打算寻个日子来县衙找你喝酒,刚好今日见着,咱们就定个日子。”
“嗐~”郭新荣笑着摆了摆手,“近日县衙忙翻了天,怕是没那个功夫。等过了这阵,你身体修养好了,咱们再好好喝一个!”
齐昱心下疑惑,他看赵县令每日闲的不行,甚至还有空同他商讨分山细则,怎么衙役忙成这样?
“郭大哥,敢问县里出了何事?”
“别提了!”郭新荣满脸烦躁,说起来又气又恨,“县学一帮学子休假休的好好的,不知哪根经抽了,聚在文庙闹事。赶又赶不走,说又说不通,烦死个人!”
“你大病初愈,快别站着了,回吧!我也要回去当值了。”
齐昱只好按下疑虑,同郭新荣告辞。
今日天气尚可,太阳躲在浓云后头,散发一点薄弱的温暖。
风还是很大,裹着沙砾往人脸上拍。
齐昱把二黑搂在怀里取暖,但二黑最是好动,根本静不下来,没一会儿就挣脱着跳下车,和大黄玩你追我赶的游戏,时不时还跑到驴兄前头,龇着大牙挑衅。
只有小花安安静静躺在林溪怀里。
路上,齐昱看着前头任劳任怨的驴兄,忍不住问林溪:“你当初怎么想到,把这头驴子买下来?”
林溪捋着小花光亮顺滑的皮毛,眉间染上哀思。
老村长是他逃难途中,第一个肯冒风险收容他的人,他很想为其做点什么。
只是老村长为人处事有自己的原则,不愿接受旁人施赠。
老人唯一的心愿,只剩那个漂泊在外杳无音讯的儿子。
回京路上,他向韩霄打听过,武庆年间那一批征丁的去向。
只是时间久远,西北军历经数次大清洗,当年的征丁名目早已散逸,无从追寻。
老人最终是带着遗憾走的。
林溪每每想到此,心中满是愧疚。
齐昱自知说错话,赶紧转移话题,说起自己和白璟合伙开办工厂生产鱼鳞冻的事。
林溪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有见解的地方也会插上一两句。
大黄和二黑上蹿下跳,时不时冲上车给齐昱一记猛击,痛的他倒吸凉气。
在第三次被二黑的尾巴甩到,林溪板着脸冷声叫了一句:“二黑!”
二黑立刻趴在板车上,吐着舌头憨笑,前爪相交叠,一副乖乖学生的模样。
齐昱又好气又好笑。
这狗明明都是他捡回来的,虽然带的不多,但也没少它们一口吃的,怎么一个两个都不听他的话,反而更听林溪的?
驴车慢悠悠朝前晃着,日头逐渐西斜。
四周草木经过一个冬天的窖藏,已经开始吐绿,抽出嫩芽。
风势渐缓,三只狗子趴在车板上沉沉睡去。
齐昱闲聊般柔声说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
说到他们初次上县城遇到的那位老大爷,大爷照料的那片果树林,还有老大爷的徒弟……
又说起旻哥儿的生意,家里的鸡鸭、塘子里的鱼,还有最初捉上来的那两尾黑鱼,一直好好活着,现在已经成了家里的一份子。
说着说着,忽然肩膀一沉,一个熟睡的脑袋靠了上来。
齐昱兀自失笑,他的声音有那么催眠吗?
太阳努力了一个白天,终于穿透云层,直射大地。
他斜着眼看过去,鼻尖触碰到墨黑青丝,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
浅黄的光晕照在他素白的脸上,平日总冷着的面容也柔和下来,恬静又安宁。
倏而眉头微蹙,大抵觉得他这个枕头不甚柔软,轻轻往里拱了拱。
原来睡着后是这个样子。
好乖。
齐昱调整了一下坐姿,让人靠在自己颈弯,手伸向他身后,隔着厚厚的锦袍,将人虚虚拢进怀里。
身后,车辙印深深嵌进这片土地,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