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齐昱在脑海中搜刮半天,一时想不到合适的称呼,盯着眼前做妇人打扮的女子愣了好半响。
女子臂弯里挎着个菜篮子,拦在驴车前,嘴里热络地问候着:“刚从外边回来呀?吃过早饭没,嫂子这儿有烙饼。”
她说着拐了一下手里的菜篮子,却并没有下一步动作。
齐昱想了半天,仍想不起来这人到底是谁。他不想横生不必要的枝节,干脆顺着女子的话说:“吃过了嫂子,您有什么事?”
“没事还不能打招呼了?”女子说着朝齐昱身后看了看,“怎么不见夫郎一起?俺好些日子没见着他了。”
齐昱挺纳闷。
林溪想来深居简出,很少与村里其他人有交集,这位嫂子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他回乡探亲去了。”他随口找了个理由。
刘有琴却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咋中秋的时候回娘家?啥时候回来?”
齐昱有点烦,很想说他不回来了。但终究憋住了,耐着性子说:“得明年了。”
“明年?”刘有琴吃惊地张大嘴,脑子里的想法直接就给秃噜出来了,“他该不是跑了吧?”
齐昱这回是真生气了,他冷下脸问:“嫂子这话是何意?林溪老家离得远,来回路上就要好几个月,刚好陪家人过个年,有什么问题?”
刘有琴叫他这一出给吓了一跳,脑子打了几个结,才磕磕巴巴说:“不是说他那啥…老家没人了,逃难来的……”
“还不准人有几个远方亲戚了?”齐昱气冲冲回了一句,牵着驴车绕过她往前走。
身后,刘有琴暗自咂摸,总觉得不大对劲。
看他这恼怒的样子,夫郎八成就是跑了。
男子都好面子,这种事肯定不能为外人道,所以才一直藏着掖着。
对!一定是这样。
刘有琴越发笃定自己的想法,迈着轻快的步伐回家去了。
齐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农村人除了忙地里的活,生活其实无聊的很,没事就会聚在一起开道场,一边阴阳一边八卦,这种事现代农村也很常见。
他的鱼鳞冻初见成效,接下来就得想法子推广出去。
法子倒是想了一个,就不知道人肯不肯配合。
估计还得下点功夫。
齐阿爹和旻哥儿中午回家来,背篓里的药材肉眼可见的少了不少。
这两天,村民们都陆续进山采挖,人一多,挖到的自然就少了。
齐阿爹也没打算长干,能挣个几百文添补家用,已是满足。
旻哥儿倒是兴致不减,吃了饭背上背篓又进山了。
齐阿爹无奈,只能摇摇头随着他去。
齐昱则趁着这段时间拉着齐满仓拓宽了鸭子的戏水池,用来做鱼塘。
鱼鸭混养可以形成一个高效的微型生态系统。
鸭粪能肥水,滋养浮游生物。鸭子活动时搅动水体,能增加水中溶氧量,防止鱼类缺氧。
他打算趁着天凉再捞两回鱼,养在塘子里。
一来作为鱼鳞冻的原材料,二来冬日里也能添个荤腥。
塘子挖好不能直接用,还得沉淀几天,同时养一下水。
他这几日忙着手上的活,没注意齐阿爹这几日回来脸色都不太好。
这天晚饭的时候,齐昱忍不住问了一嘴。
齐阿爹端着碗,忧愁的看了他一眼,说:“没什么。”
这话很显然没什么说服力,齐昱笑着说:“怎么感觉和我有关?”
齐阿爹叹了口气,觉得这事瞒也瞒不住,村里的消息向来都如长了翅膀一般传的飞快,迟早会叫他知晓。不如提早说了,也好叫他有个心里准备。
“是村里一些碎嘴子,到处说你……的坏话,把夫郎气走了。”
齐昱默了一瞬,突然想到那日拦住他的那位,想来消息就是从那儿传出去的。
他既无成家的打算,这些闲言碎语于他而言无关痛痒,传就传吧。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村里的闲话永远都是老三样,张家长李家短、王家的媳妇不洗碗,说过就忘了,没必要往心里去。”
齐阿爹叫他这句顺口溜给逗笑了,心下登时松快许多。
仔细想来,这传言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日后若是大郎有了心仪之人,也有理由再娶不是。
吃过饭,旻哥儿依旧闷声不吭拿了背篓准备进山。
这几日挖到的药材愈发少了,齐阿爹也劝他,不如在家歇歇,帮他一块儿准备冬菜。
旻哥儿却像吃了秤砣一般,执意要往山里去。
齐昱大概能猜到他的想法,只是这人一直不跟自己开口,他也不敢贸然上前,万一再应激一次,这段时间的努力又都白费。
到了和赵宏约定这日,齐昱一大早就赶着驴车去了月桥村。
杨老汉一早就在村口等着他,齐昱把人接上,一块儿回家。
赵宏在三水镇的活儿完工了,又回了城里,托杨老汉替他交货。
“若是有不满意的,你同俺说,简单的俺也能帮着改改,若是复杂的,待我去城里捎了信儿,叫你赵大哥回来弄。”
齐昱进了院子,就看见中间那台半人高的小推车。
车身打磨的圆润光滑,似乎刷了一层漆。炉灶锅具和推车嵌的严丝合缝,不细看还以为是天然一体的。
把手处增加的活动板也十分好用,放下便是柜门,抬起卡在把手处,就是一张小桌板。
这个是齐昱特意要求加上的,能放些碗啊盘子之类的。
齐昱上手推着走了一圈,车身轻巧,轮轴顺滑,想来就是旻哥儿也能轻易推动,他很满意。
“大爷,赵大哥手艺真不赖!我很满意,没什么要改的。”齐昱说。
“满意就好,满意就好!”杨老汉也乐呵,他头回没看错人,还给徒弟介绍了活儿,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对了大爷,我还有些别的物件儿,也想请赵大哥帮着做。您能否帮我捎个话,看赵大哥有没有意愿?”
杨老汉更乐了,“这是自然!大宏对你也是夸赞有加,送上门的活儿哪有不接的道理。不知是哪些物件儿?我好给大宏带话。”
“家里筹备下个月盖新房,我想定做些家具。”齐昱说。
“好!好!”杨老汉欣慰不已,仿佛要盖新屋的是他自个儿一般,“俺就知道大郎是个有出息的,盖新房好啊!”
齐昱爽朗笑了笑,跟杨老汉约定好下次见面的时间,将推车绑在板车上,又被塞了一兜子猕猴桃走了。
回到家,齐阿爹正忙前忙后的收拾东西。
再过几天,他们就要搬去村长大儿家的院子里,趁这几天得闲,打算先将一些大件儿搬过去。
看见齐昱推了辆车进门,齐阿爹连忙走了过来。
他伸手摸了摸光滑的车身,惊疑地问:“这是……?”
“给旻哥儿的,”齐昱也不卖关子,“之前不是说他想摆个小食摊,我就帮他定做了这台小推车。”
“你……”齐阿爹眼眶一下子红了。
这段时间两个孩子都不声不响的,一个闷头挖草药,一个专心挖鱼塘,他都以为这事儿要翻篇了,不曾想齐昱竟早有准备,他这个亲爹真是……自愧弗如。
齐阿爹喉头堵的厉害,好半天才找回声音,颤声说了句“谢谢!”
这句谢谢显得有些生分,但齐昱点头接受了。
中午旻哥儿回来,一眼就看见了院子中央摆着的小推车,眼睛一下子亮了,却又很快暗淡下去,默不吭声放下背篓进了屋子。
齐阿爹听见动静,过去牵着他来到院子里,那台小推车前。
“看看,喜欢吗?”齐阿爹问。
旻哥儿惊讶地望向齐阿爹,他似乎没读懂阿爹的言外之意,看了眼推车,又看了眼齐阿爹。
齐阿爹笑着摸摸他的脑袋,“傻愣着做什么?”
旻哥儿这才有了动作,他绕着推车走了一圈,手掌轻轻抚过车身木头,怕碰坏了一般又赶紧收回来,心头惊疑不定,试探性地开口,“阿爹,这…这是……”
“是…齐昱送给你的。”齐阿爹侧了一下身子,旻哥儿这才发现齐昱不知何时站在了灶房门口,笑容温和地看着这边。
他心脏狠狠跳了一下,又嘭地落了下来。脑海中蓦地想起林溪哥哥走之前说的那些话,又想到阿爹刚才称呼中的怪异,一时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是好。
齐阿爹揽着旻哥儿的肩,将人轻轻拢着,朝齐昱点了下头。
齐昱缓步走了过来。
旻哥儿攥着衣摆,紧咬下唇。
这段时间,他不是没有尝试。他可以跟这个人同一张桌子吃饭,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只要不看见那张噩梦般的脸。
他强迫自己镇定,强迫自己去相信那个荒诞不经的说法,可他到底才十二岁,没有那么强的自控力。
他开始微微颤抖。
齐阿爹将他抱紧了,温声哄着,“旻哥儿别怕,你想想,阿爹之前同你说过些什么。”
齐昱站在离齐阿爹一步之遥的地方。
脱敏是个漫长且痛苦的过程,他深有体会。
旻哥儿开始流泪,他不想哭的,他已经很久没哭了。
可身体的自然反应他控制不了,他悲伤又绝望,像被人塞进了一个又小又黑的木匣子里,快要喘不上气来。
齐阿爹看他这样,心慌不已,求助般望向齐昱。
齐昱侧着脑袋看了旻哥儿一眼,暗道不妙,像是躯体化反应。
他回想起心理医生曾对他说过的那些话,适当后退了几步。
“旻哥儿,你先低头,看看脚下。”齐昱放缓了声音,学着心理医生的语调。
这声调让他听起来和原来那个齐昱更不一样了。
旻哥儿似乎放松了一些,他听话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破布鞋看。
原来自己还在地面上,不在小盒子里。
这个认知让他感觉好多了。
“旻哥儿,地面是什么颜色?”齐昱飘忽的声音再次传来。
旻哥儿盯着地面想了一下,说:“土黄土黄的,像大黄一样。”
他想到大黄刚来家的时候,小小一只趴在地上,跟土地融为一体。
有次自己不小心踩到它的尾巴,大黄气的冲他嚷嚷了一下午。不消说,肯定是骂他了。
“你还记得大黄刚来时候的样子吗?”齐昱开始没话找话了。他毕竟不是专业的心理医生,牙牙学语,希望不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但旻哥儿出乎意料的配合,他点了点头。
齐昱松了口气,想了想,又说:“大黄已经快三个月了,不再是小狗崽了。它会慢慢长成大狗,会慢慢高过你的膝盖,站起来可能比你还要高。”
旻哥儿想象了一下那番场景,有些生气,他怎么可能没有一只狗高?
他有些孩子气般开口:“我也会长高的!”
齐昱舒心的笑了,配合着他的话:“是啊,旻哥儿也会长高的,说不定日后比我还要高。你可以自由自在的推着小车在城里走街串巷,将来说不定还会有一间属于自己的铺子,招上五六个伙计,对着他们吆五喝六、颐指气使,好不威风。”
旻哥儿脑海中构筑着齐昱话中场景,想像自己变成了一个嚣张跋扈的店掌柜,撇了撇嘴,“我才不会那样。”
齐昱点到而至,脱敏不是一蹴而就的,得慢慢来。
今天这样差不多了。
他转身回了灶间。
齐阿爹红着眼框,一下一下轻抚着旻哥儿的背脊,感受他一点一点放松下来,心头说不出的欣慰。
旻哥儿余光撇见那人进了灶间,他离开齐阿爹的怀抱,轻轻走到小推车的把手处,双手握在打磨圆润的榆木上,稍一用力,小推车轮子立刻向前滚动起来。
他惊了一下,又赶紧放下。
嘴角微微上扬。
或许有一天,他真的会成为一个嚣张跋扈的店掌柜也说不定。
旻哥儿心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