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法院传票的那天,天气难得放晴,阳光透过超市玻璃门,在地砖上雕出斑驳的光影。
原告:胡硬炮。
我没有感到意外,因为这是我们共同的决定。
这份冰冷的法律文书,将我与胡硬炮推向了法庭的两端。但这并不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对决,而是一场无声的盟约。
我们都清楚,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将那个隐藏在幕后的庞然大物,拉到阳光下,接受审判。
在胡笑笑被送进医院后的每一天,我的生活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我浑浑噩噩地守着我的小超市,机械地重复着开门、清扫、关门的动作。
我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只知道门外的光影在变化,从清晨到黄昏,又从黄昏到深夜。
我不敢去医院,害怕面对躺在病床上的胡笑笑,更害怕面对胡硬炮眼中的绝望。
我不知道我应该做什么,也不知道我能做什么。
赔钱?这个的小超市能赚多少钱?
胡笑笑住进了ICU,那里的每一天都在烧钱。更别提未来漫长且未知的康复费用。
林建华只是一个普通的小老板,哪怕把超市卖了,把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也只是杯水车薪。
就算赔了个倾家荡产,又怎么样呢?只是让受伤的人又多了一个。
更何况,我又有什么资格替林建华赔钱?
替林建华……
替?!
我惊觉自己太过投入,差点忘了这次的任务。
我轻轻晃了晃脑袋,将自己从胡笑笑的故事里抽离出来,回到我原本的主题——次生灾害与连锁损失。
我仔细咀嚼这几个字。
按照常理,漏电这种安全事故与次生灾害无关。因为电器设备本身存在安全隐患,才是引发事故的根本原因。
但胡笑笑的这次事故,却并非如此。
我回想起那天,暴雨如注,积水迅速漫过街道,将电箱淹没。积水并非自然状态,而是由洪水这个主灾害所创造的危险环境。
当这个环境与另一个危险源,也就是漏电的电箱结合时,就引发了这场新的灾难。
因此,胡笑笑的触电,可以被看作是洪水这一主要灾害的直接后果,是名副其实的次生灾害。
我将林建华的记忆和事故细节联系起来,试图理清这背后更深层次的逻辑。
这个危险源,也就是这个广告牌灯箱,真的应该由林建华来承担责任吗?或者,至少,不应该是他一个人的责任。
林建华曾经多次因为空气开关反复跳闸而报修。广告牌的灯不亮是小事,但冰柜里的冷饮、冷冻食品因为跳闸而融化变质,那才是直接的经济损失。
他打电话报修,试图解决这个恼人的、影响他生意的小毛病。然而他的投诉就像是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石沉大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电力公司从来没有派人来维修,这个被反复跳过的、本该被解决的小毛病,最终成了引发这场灾难的导火索。
林建华需要负责,这一点毋庸置疑。作为超市的经营者,他有责任确保所有设备的安全性。他未能及时修复电箱漏电,这是他应承担的过失。
然而,电力公司的责任同样不可推卸。他们忽视了林建华的多次报修,将一个本该被解决的小毛病视而不见。这种忽视,最终导致了这个漏电隐患在洪水中酿成大祸。
一周之后,胡硬炮推开了建华超市的玻璃门。
她的身影挡住了门外明亮的光线,可她的脸笼罩却在一片阴影里。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觉得她比一周前更瘦了,头发有些凌乱,眼下的乌青清晰可见。
她手里提着医院的袋子,塑料的提手勒出了深深的印子。
她没有说话,只是把袋子放在收银台上,然后坐了下来,眼神有些闪躲,避开了我的目光。
我心里一沉,知道那是什么。
“林老板……”
她的声音很轻,像暴雨中被雨水打湿的羽毛,沉重而无力。
我没有去看那些报告,只是默默地接了过来。
“胡女士,你不用说了。”我的声音很沙哑,带着一丝苦涩,“孩子的医药费,我会尽我所能去承担。我愿意承担我应有的责任。”我停顿了一下,看着她疲惫的脸,知道她内心的挣扎比我更甚。
“不过,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我接着说,语气渐渐变得坚定,“我只是个小老板,能力有限。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一个专业的办法,为笑笑争取最好的治疗。”
“灯箱漏电是我的责任,但电力公司在接到报修后没有及时维护,他们也有责任。”
她愣住了,眼神中充满了疑惑。
我们隔着收银台面面相觑。
胡硬炮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给专业人士的咨询电话电话。
电话那头的人,正是我单方面的老熟人,钱乔律师。
这个世界很小,这个世界也很复杂。
胡硬炮和我在钱乔的办公室里,隔着一张宽大的办公桌,相对而坐。我们仿佛是这个复杂世界里,两个被命运牵扯到一起的陌生人。而坐在我们面前的钱乔,则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她眼神平和,却能看穿一切。
“林老板,您救下胡笑笑的事真的很了不起。”钱乔开门见山,语气平静,“但我们现在要谈的是法律。法律只认证据,不讲故事。”
他的目光转向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您的超市设置广告牌,广告牌灯箱漏电,这是事实。胡女士的儿子被电击受伤,这也是事实。您是直接管理者,在法律上,您是侵权的第一责任人。”
我张了张嘴,想反驳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口。我能说什么呢?我百口莫辩。
“我知道您是愿意负责的,否则您也不会坐在这里。”钱乔没有停顿,继续说道,“但是,您能赔多少?您能拿出一笔钱,然后呢?然后笑笑的康复怎么办?他的人生,您能负担得起吗?”
我的头低了下去,双手紧紧地攥着那沓厚厚的检查报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每一张纸,都像是一张判决书。
心电图:患者心率不稳,心室偶发性早搏,ST段轻度抬高,提示心肌缺血。需严密监护,警惕心肌梗死及恶性心律失常。
血常规及生化检查:患者存在严重的横纹肌溶解和急性肾功能受损。需立即进行补液和利尿治疗,防止急性肾衰竭。
头颅CT:患者脑部因缺氧出现大面积水肿。需要立即进行脱水治疗,严密监测颅内压,防止脑疝形成。
外科烧伤科会诊记录:患者脚踝烧伤严重,已伤及真皮层和部分肌肉,需进行清创手术。后续需进行植皮手术,以防感染和功能障碍。
头颅MRI:患者脑内有多处微小血管梗死病灶,可能导致永久性神经功能障碍。需要继续进行营养神经、改善微循环等治疗,并定期复查。
钱乔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转向胡硬炮,语气变得柔和:“您感激林先生的救命之恩,但您也需要为孩子的未来考虑。”
“电击伤的康复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费用高昂。林先生的个人能力有限,无法承担。而电力公司作为供电方,对电箱的维护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们的过失,才是导致这次事故的根本原因。”
“您告林先生,不是为了报复,而是为了撬动整个事件的侵权链条。您和林先生,其实是同一条战线上的受害者。” 钱乔的语气加重了几分,“他提供了救命的恩情,您用法律为孩子争取未来。这并不矛盾。”
“您的目标,不是要林先生倾家荡产,而是要电力公司为他们的过失买单。林先生的配合,将是这个案子胜诉的关键。”
“林老板,现在我们来谈谈关于电力公司的事情。”钱乔的声音沉稳有力,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在我慌乱的心上。
“您刚才提到的报修电话,这很重要。请您回忆一下,您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原因打的?当时接电话的人是谁,您有记下对方的工号或者姓名吗?”
我努力地回想。第一次是广告牌灯箱的灯不亮,我没在意。第二次,冰柜里的冷饮都融化了,我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找到了当时打电话的记录,但接线员的名字和工号,我哪里记得住?
钱乔见我犹豫,语气变得温和:“没关系,能记多少记多少。最重要的是通话时间。您可以依据这条线索,向电信公司调取通话记录,然后向电力公司发函,让他们提供当班人员的记录。”
他接着指导我整理其他资料。
“您店里有没有安装监控?尤其是能拍到电箱区域的。如果能拍到电箱冒烟、闪火或者漏电保护器跳闸的画面,那就更好了。”
我摇了摇头,心里一阵懊恼。一个小小的超市,哪里会装那么多监控?还要专门拍角落的配电箱。
“那您有没有和周围的邻居聊过?他们有没有看到或者听到什么异常?”
“宋来福!”我脱口而出,心里有了些希望。
钱乔疑惑地看着我,我赶紧解释:“她经常来小区送外卖。那天刚好她来送单,碰见我店里跳闸。我眼看着冰箱里的东西要化,还给了她很多。”
我的语气变得急切,眼里也重新燃起了希望:“她不要,我还让她给其他外卖员分一分。”
这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举动,原来也成了我救赎的一部分。
“林老板,您救人的行为,是这个案子最重要的人性部分。”钱乔的目光穿透镜片,直视着我,语气平静却充满力量,“我们要把它作为证据,让法庭看到,您不仅是这个事故的受害者,更是个有良心、有担当的公民。”
她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严肃而郑重:“这些,都将成为我们对电力公司发起诉讼的有力武器。在法庭上,我们要证明,他们才是真正的过失方。他们忽视了您的报修,漠视了公共安全,最终导致了这场悲剧。而您,却在危机时刻,以一己之力,挽救了一个孩子的生命。”
胡硬炮一直静静地坐在一旁,听着我、听着钱乔的对话。她没有插话,双手紧紧地攥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当钱乔提到我救人的事,并要把这作为证据时,她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眼眶瞬间红了。
“胡女士和林先生,其实是同一条战线上的受害者。”当钱乔说出这句话时,胡硬炮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她猛地抬头看向我,眼神里是无法言喻的复杂。
她眼前的我,不仅仅是那个让她儿子触电的超市老板,同时也是那个在暴雨中将儿子从积水中捞起、不顾一切地做心肺复苏抢救儿子的好心人。
胡硬炮一度以为自己只能在“起诉林建华”和“放弃索赔”之间做选择。前者的代价是道德上的煎熬,后者的代价是孩子的未来。然而,这次对话为她打开了第三扇门,一扇既能保全恩情,又能为孩子争取未来的门。
她再也忍不住,泪水无声地滑落。她不是为悲伤而哭泣,而是为这份意外的理解和支持而感动。当她把目光投向我时,眼神里已经没有了最初的闪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而又坚定的信任。
我坚定地望向她。我会让她知道,她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我不是她的敌人,而是她孩子的未来,最坚实的同盟。
在我们即将道别时,钱乔突然转向我,放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严肃。
“林老板,您也应该委托一位律师。”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公事公办,多了一分恳切,“在法庭上,您需要有人来为您辩护,最大程度地保障您的利益。”
我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她身边的胡硬炮:“我可以一起委托您吗?”
“林老板,我非常理解您的信任,这对我来说是莫大的荣幸。”钱乔摇了摇头,脸上浮现出一丝无奈的苦笑,“但很遗憾,法律规定我不能这么做。我的职责是为胡女士争取最大利益。为了避免利益冲突,接受了胡女士的委托,就必须全心全意地为她服务,无法再代表您的立场。””
我听了之后,心里一阵失落。我原以为我们已经站在了同一条战线,可现在看来,在法律面前,我们依然是陌路人。
“那……那就算了。”
胡硬炮看着我,又看看钱乔,语气真诚而坚定:“没关系的,林老板。我们可以让双方律师一起聊,只要目标一致,怎么做都可以。”
她的话,让我心里一暖,但同时也让我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我直视着钱乔,摇了摇头,语气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钱律师,如果不是非要请律师不可,我想自己来。”
不仅仅是为了省钱,也不仅仅是为了向胡硬炮证明什么。
“我想为自己发声。”
“好。”她只说了一个字,然后将一份文件塞给我面前,“这是我们律所之前办的普法活动资料,里面有民事诉讼的流程和注意事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