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暑气还未散尽,天边的晚霞浓墨重彩地拖曳出几笔。
赤红与深紫色交相辉映,抹在天上,像是一副漂亮的油画。
学校下课铃响起,学校门口逐渐围来一堆下课的学生。
“让一下。”
一根素白色的手臂从后伸出,推开人群:“让一让,谢谢。”
一阵晚风袭来,吹拂起少女鬓边的碎发。她凭着纤瘦的身子灵巧地穿过人群,终于跑到前面公交站的空地上。
132路公交正好进站。
她攥着书包肩带,三两步跳上去。
正值下班时间,公交车上人挤人,有人要下车了,从她身边挤过。
林栀恰好成了挡路的那个,她又抱着书包往里缩了缩。
那人拉着安全把手经过她,手肘正好撞到她耳朵上。
林栀小心地护好她耳朵上挂的助听器,又往里走了走。
从林栀记事以来,她的耳朵就不大好,听不见外界的声音。爸爸为了给她治耳朵的病,早些年辗转各处打工,却遇上了一个黑心包工头,那包工头把爸爸从楼上推下去摔死了。
她妈是卖煎饼的,固定在老城区政府划定的摊位处支了个小摊,每天早上出摊,晚上十一二点多收工。
林栀就是靠着她妈妈卖煎饼的钱,一直读书读到现在。
她妈今晚对林栀有交代,说是鸡蛋不够了,要林栀放学早点回家,去超市给她买鸡蛋。
林栀家做煎饼果子的鸡蛋是在固定超市卖的,当初在那里和老板谈好了,老板能给她们便宜,不过要在下午七点之前去,晚了,货就被人抢光啦。
公交车正好到站,林栀跑下车,攥紧书包带子飞快地穿梭在一个又一个摊位前。
晚风吹起她的头发,露出少女亮晶晶的眉眼,飞舞的碎发还有额上晶莹的汗珠,漂亮灵动极了。
“先买三斤吧。”
煎饼果子的摊位被早早放学的学生攻陷,她妈忙得脱不开手脚,弯下腰给林栀找了几张零钱,匆匆忙忙塞给她,又专心投入到热铁板上烙着的煎饼上。
“太重你拿不动。”
林栀腾空书包,胡乱把作业塞到小车底下,又细心地把钱放在书包的夹层里。
应了声,便匆匆跑了。
今天超市搞活动,什么东西都大减价,看热闹捡便宜的老头老太太来得格外多。
等林栀艰难提着鸡蛋从那群老头老太太那里挤出来时,天色已经暗了。
夜色压下来,天边五颜六色的晚霞渐渐隐匿于暗蓝色的天空中。
街道两旁星星点点灯火逐渐地亮起,向远方连成一条暖黄色的线。
夜风吹拂,吹得林栀很舒服。
她眯了眯眼,心里想着明天的事情。
林栀耳朵不好,平常需要戴着助听器才能过正常人的生活。她高三分班进来,学习成绩又是全校第一。
老师为了照顾她,特意把她调到了一个单人单桌的位置。
但今天班主任把她叫出去谈话,说是明天要来一个转校生,希望林栀能和他好好相处。
还隐约透露这是校长的意思。
话里话外都是这个转校生家里有权有势,是个不好惹的人。他本人喜欢睡大觉,希望同桌最好是个哑巴,平常没事别理他。
恰好,林栀就是那个不爱说话的。
“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太多,平常把他当空气就成。”
这是老师的原话。
林栀出神想着,要怎么和那个即将到来的、不太好惹的、家里有权有势的新同桌相处呢。
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走到了人烟稀少的僻静小巷。
林栀她妈支的摊子在老城区,从超市过来这边差不多两公里的路程,林栀来时坐公交,可返程公交已经没了,她不得不一路走回来。
绕过大路,走过来得穿过居民区,这些居民区都是学区房老破小,住的人不多,很多是家长买来给孩子投资上学用的。
平常就没多少人,现在日头一落,更显人烟稀疏。
两旁茂盛的树上不知什么鸟在叫,夜晚的温度渐渐地低下来。
寥寥亮着几盏灯火的居民楼坐落在黑暗中,风一吹,树叶簌簌地响。
林栀心底泛起害怕,她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提着鸡蛋加快了脚步。
忽然,身后响起一道流氓似的笑声。
“小妹妹,这么晚了,自己一个人害怕不?”
林栀不理他,继续加快脚步往前走。谁想到,拐了一道弯过来竟是死胡同。
她的脚步僵住。
回头一看,刚刚那个对她吹哨的黄毛堵在了巷子口。
这黄毛头发长得盖住了眼,瘦削的脸上嵌着小小的眼睛。他转动眼珠,目光落到林栀身上,眼底透着不遮掩的好色。
林栀对这一片不熟悉,平常她都是坐公交回家,今天偷懒走了个近路,却没想到遇见这事。
她看了看比自己高一头的对方,又看了看他捏得咔擦作响的拳头。
懊恼地咬了咬下唇。
早知道今天不偷懒了。
黄毛眯眯眼,上下打量这个站在她面前的少女。
纤瘦的身躯上套着不知哪个学校的白色校服,风一吹,下摆便鼓起来。头发松垮地扎了个低马尾,眼珠很黑很亮,皮肤很白,长得很漂亮。
关键是——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耳朵上。
没看错的话,那是助听器。
他在心底笑了,聋子玩起来更刺激。
“小妹妹别怕。”
黄毛装出一副伪善样,朝她走过去,伸出手要拉她。
“这片路你不熟,哥哥送你回家。”
林栀摇头后退。
她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注意力全被面前这人吸走,没有留意脚下那块石头。
脚底一踩,一滑。
“咔嚓”一声,一阵钻心的疼痛从林栀脚踝传来。
她皱起眉,竭力使自己不在他面前露出异样。
黄毛已经到了眼前,凑近看,他的脸上都是坑坑洼洼的痘印,嘴一咧,露出了不整齐的黄牙。
他伸手来拉林栀,林栀慌乱躲,争执中,她手上提的鸡蛋坠下,蛋黄混合着蛋液噼里啪啦流了满地。
林栀顾不上地上的鸡蛋,手扶着墙根往后艰难地挪。
每挪一步,脚跟那儿就刺痛一下。
冷汗渐渐生满她光滑饱满的额头。
夜更深更黑,此处僻静无声,隐约能听到不远处的几声狗吠。
就在黄毛的手快要抓住林栀衣领时,巷子深处,冷不丁传来“吧嗒”一声响。
清脆、突兀、不合时宜。
是打火机盖子掀开的声音。
林栀和黄毛齐齐回头。
一阵夜风吹来,云层涌动,月亮露出头,银白色光辉亮亮地洒下。
巷子深处,人影露出。
少年懒洋洋地斜靠在墙上,他留着微分碎盖,额前刘海被他自己抓得乱七八糟的。
五官深邃,浓颜,高鼻,一双桃花眼。
他不慌不忙摁开火,幽蓝色火焰跃出,勾勒出少年漂亮高傲的眉眼,他嘴角叼了一根烟,往下低头,烟借着火点燃。
似是感受不到二人的注视,他不紧不慢做好这一切,火机重新塞回兜里,修长的指弹了弹烟灰,垂下眼,静静吸着烟,娴熟地吞云吐雾。
林栀心底,渐渐升起一抹希望。
透过雾白色的烟圈,林栀认出,这少年身上穿的校服和自己是同一件。
“男朋友!”
林栀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忽然急中生智指着他大声对黄毛道:“这是我男朋友,我们约好在这里见面。”
“他打架很厉害,你弄我,他会把你打死的。”
黄毛看看角落的那人,又看看林栀,见她的表情不像说谎,心中也迟疑了。
那人看着的确挺不好惹的,别的先不说,个子就比自己高了半头,真动起手来,自己不一定能捞到好处。
为了个女人,不值!
林栀心里暗暗祈祷,祈祷这人别拆穿她的谎话。
又犹豫地想着,至少二人穿的是相同的校服,说不定还是校友,刚才那些对话,他肯定也听到了。
他应该……会帮自己的吧。
应该……吧。
夜风中,却传来一声嗤笑。
墨云往一处聚集堆叠,月亮重新躲回云层后。
黑暗中,只有一抹星光熹微亮着。
那抹星光逐渐地向林栀靠近,再靠近。
黄毛心想对方不好惹,自觉后退给他腾路。
林栀没有动,脚踝处的疼痛一阵一阵的,她只有紧紧抓住身后的砖面才能勉强支撑自己没有往下滑去。
“男朋友?”
簌簌响动的落叶中,少年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许是很久没说话的缘故,他的声音嘶哑,音色却意外地低沉好听。
林栀装模做样点头,泪花沁出她眼底:“哥哥,虽然咱俩在一起没几天,可白是你亲自告的,手也拉过了,不能因为咱俩白天吵了一架你就不认账了。”
“哦——”
少年拖了长长的一声腔调,声音又忽然变得玩味:“嘴都亲过了,是不能不认账。”
林栀嘴角僵了下。
黑暗中,她只觉得有一只温热的手攀上了自己的耳朵。
林栀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难不成这俩人是一伙的?
“我的小女朋友,让哥哥好好看看你。”
“好好看看”那四个字,对方咬得很重。
林栀回过神来,对方的脸已离她不足半米远。
借着黯淡的星光,林栀与他四目相对。
少年弯着腰,手撑在她后脑勺,拇指分开,摩挲着林栀的耳朵。他的唇角懒洋洋勾着一抹笑,然而这抹笑意并未达到眼底。
林栀可怜地用眼神示意他,别揭穿自己。
黄毛看俩人这亲密的样,自觉没戏,暗骂了声晦气,就要离开。
“等一下。”
就当林栀以为自己安全的时候,少年骤然出声。
黄毛脚步一顿。
“分了。”
他突然冷淡淡说了一句。
林栀瞬间不可思议瞪大眼睛。
“我和她现在分了。”
江阔没了玩的兴致,冷眼扫了眼他面前的少女。
在她微微蹙眉的时候,他唇角不咸不淡勾了一抹恶劣的笑。
随后——
他俯下身子,弯腰凑近林栀的耳边。
一字一句。
“下次攀关系,记得擦亮眼睛。”
“哥哥不是好人。”
他吐息的热气擦过林栀的耳畔,林栀心底一阵发抖,夏末秋初,她竟恍然觉得比数九寒天还冷。
他说完,林栀耳边一阵呲呲啦啦的电流声细细响起。
紧接着,林栀便听不到声了。
什么声都听不到,风声、说话声,鸟叫声,以及不远处若隐若现的人声。
万籁俱寂。
一低眼,他的手里,正握着她的助听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