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言柒腾出一只手,按住她后颈,将她压向自己背脊。下一瞬,她左手挽缰,右腕一抖,匕首掠空,“嗖”地斩断横亘河堤的枯藤。断藤弹起,带起一蓬雪雾,恰好掩住后方视线。
再奔数十丈,河面已近在眼前。冻苇如戟,在风里沙沙作响,像无数低语的哨兵。
谢言柒猛地勒马,川马人立而起,铁掌在冰面划出两道白痕。她翻身落地,顺势托住青瑶腰肢,将人稳稳放下。
“船。”她抬下巴。
雾一样的热气正从河心蒸腾而起,那是一艘被酒糟熏得微醺的乌篷槽船。
篷顶覆雪,船舷却冒着湿润的暖意。船头挂着一盏暗红的油纸灯,灯光在雾里晕开。
船主老酒正和老赵正蹲在舱口,手里攥着半瓢温酒。见二人奔来,老酒正咧嘴一笑,缺了门牙的豁口格外醒目:“再晚一呼,我和老赵都把这坛酒喝完了。”
谢言柒将缰绳抛给他:“马留你,蹄上做了记号,牵去北市卖了换酒钱。”
老酒正挑眉:“卖?这马性子烈?”
“所以才配得上你的胆子。”谢言柒淡淡一句,已扶着青瑶踏上跳板。
船身微晃,酒糟的热气扑面而来,混着麦芽与冰水的腥甜。
远处犬吠陡然高亢,火把的光穿透雾霭,像一条蜿蜒的火蛇。
谢言柒侧耳,唇角勾起冷弧:“来得正好。”
她俯身拾起船舷外侧的长篙,篙头绑着一只倒扣的酒坛,正是那只钻了孔的“假蹄印”。
“借北风。”她低声道,将酒坛浸进酒糟,再猛地一甩。
麦麸与烈酒在空中炸开,像一场细小的火雨,被风卷向堤岸。
狼犬的吠声顿时乱了方向,火把的光也迟疑地四下散开。
谢言柒收篙入舱,掌心在青瑶后背轻轻一按:“进篷里去,别冻着。”
青瑶却握住她手腕,眸子被灯火映得极亮:“一起走。”
谢言柒低笑一声,随即跟老赵低语了几句,和青瑶一起进篷。
老酒正在船尾一撑长篙,乌篷船无声离岸,滑入雾与酒气交织的暗河。
船灯一晃,顺水飘零。
岸上,火把与犬吠终于汇成一处,却只扑了个空。留给他们的,只有渐渐冻僵的夜色,与一坛早已漏尽的酒坛。
篷内只点一盏豆灯,灯火被两人衣角一掩,忽明忽暗。
青瑶倚在乌篷最里侧,指尖仍扣着谢言柒腕骨。
“走多久了?殿下”她声音低得只能让两人听见。
谢言柒侧耳听外头水声,道:“顺水三十里,有一处废闸。老赵会在那里换船,再逆流回城。”
青瑶微微蹙眉:“回城?我们刚逃出来。”
谢言柒抬手,指腹在她眉心轻轻一抹,莞尔一笑道:“最危险的地方才最安全。今夜官差扑空,必料我们远遁。明日城门一开,我们混在送酒糟的船上,大摇大摆回去。”
说话间,船尾传来老赵极轻的咳嗽,两短一长,是暗号。
谢言柒掀帘一看,只见夜色深处,老酒正已弃长篙,改握橹柄。
他脚边搁着一只**的麻袋,袋口渗出暗红,像浸了水的朱砂。
青瑶顺着她目光看去,心头一跳:“那是……”
“武器”谢言柒声音极淡,“老赵方才回岸上,替我取回来的。”
她顿了顿,补一句,“还是要留点心眼。”青瑶指尖微凉,却不再多问。
篷外风转急,水面起鳞。
老赵忽然压低嗓音:“后头有灯,三盏,呈雁翅。”
谢言柒眸色一沉,掀帘而出,夜风卷得她衣袂猎猎。
老酒正低声道:“要动手吗?”
“不。”谢言柒望着远处那三盏灯火,唇角勾起,“让他们追。”
乌篷船底,暗流忽转。
老酒正指着前方低声道:“前头就是废闸。”
谢言柒“嗯”了一声,掌心却微微收紧。
废闸的石孔下,早泊着另一艘更小更快的梭子船。
船头立着一人,披蓑戴笠,看不清面容。只伸出一截苍白手指,指节上绕着一圈红线。
青瑶忽然轻声道:“那是来接应的?”
谢言柒摇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是收债的。”
梭子船窄小,横在废闸的咽喉。水声从石孔泻下,打在船头,碎成白雾。
披蓑人指尖上的红线被雾气濡湿,颜色却愈发暗红。
老酒先停了橹,让乌篷船在水面漂着,与梭子船隔着三丈死水。
“规矩。”披蓑人开口,声音被雨笠压得极低,“先验货,后放船。”
谢言柒拍了拍青瑶的手背,示意她留在篷内,自己掀帘而出。她掏出一个翠绿色的玉牌,却并未直接递过去,而是抬手一抛。
玉牌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稳稳的被披簔人接住,他看了一眼手中的玉牌,嘴角扬起满意的笑容。
“谢丫头,”他满意的点了点头,“你还是这么信守承诺。”
谢言柒笑得短促:“人在道上走,必须要讲诚信。”
她侧身让出篷口,老酒正已弯腰,从舱底拖出一只**的麻袋。袋口用麻绳扎得死紧,形状却分明是个人,一动不动。
披蓑人抬手,红线“嗖”地飞出。缠住麻袋脖颈,只轻轻一抖,袋口松开。里面滚出来的,是一个男人。
他脸色青白,喉间一道细如红线的刀口,血早流干了。
“你要的债,”谢言柒淡淡道,“我替你了结。”
披蓑人沉默片刻,红线一收,缠回自己指节。
“人换船,”披蓑人终于开口,“公平。”
谢言柒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紧,她回头,青瑶已无声地走到她身后。掌心贴着她的背脊,温度透过衣料。
“谢了,陈老!”谢言柒朝披簔人恭敬行了一个,“还是喜欢跟你做交易。”
陈老微微颔首,蓑衣上积的雨水顺着草檐滴落,看起来很神秘。
“先别谢。”他嗓音沙哑,不紧不慢的说,“船是借的,三日之后酉时,原封不动还到这里。晚一炷香,利息便是一条命。”
谢言柒笑了笑,从袖中摸出一只拇指大的白瓷瓶,瓶口以蜡封着朱印。
“陈老要的息,我提前付。”
她弹指一抛,瓷瓶划出一道冷弧。陈老抬手接住,指腹摩挲那枚朱印。
瓶里装的是杜家‘头牌’照夜白最纯的头酒,三滴,可抵万金。
陈老掂了掂,蓑衣下的肩膀似乎松了半分。
“丫头,还是你懂规矩。”
他侧过身,微微躬身,示意交易成功。谢言柒已扶住青瑶,借力跃回乌篷船。
乌篷船缓缓错开梭子船,陈老立在船头,红线在指间绕成死结。
老酒正同时一篙猛撑,船身倒退三丈,险险避开水闸下坠的铁栅。梭子船被急流一冲,撞上石壁,发出碎裂的闷响。
“三日。”他最后提醒。
“三日。”谢言柒应。
两船相错,水波荡开,雾气合拢,像从未相遇。
船入暗渠,灯火尽灭。老酒正这才长吐一口气,抹了把额汗:“跟‘红线鬼’做生意,你胆子是真的肥呀!”
谢言柒没答,只抬手试了试风向,低声道:“天亮前要到落梅渡,换马。”
青瑶站在一旁,声音轻却坚定:“接下来去哪?”
谢言柒回头,眼底映着远处一线青白的天色。
“回城。”
她嗓音微哑,却带着笑。
“去把欠我们的账,一笔一笔,连本带息,全讨回来。”
乌篷船顺暗渠滑入更深的夜色,水声掩去一切。
青瑶靠在谢言柒肩头,声音发颤:“那个人……”
“他灭门仇人。”谢言柒握紧她的手,指节泛白,“我们的交易的目标。”
船篷里只剩一盏将熄未熄的豆油灯,灯焰被水气压得极低。
青瑶指尖冰凉,却不再发抖。她抬眼,看见谢言柒的侧脸被灯火削得棱角锋利,唇角抿成一条薄刃。
谢言柒从怀里摸出一张折得极小的桑皮纸,展开不过两指宽,上面用朱砂画着一只倒扣的酒盏,是血债令。
“三年前,官库私酒案,杜家上下三十六口,一夜成灰。”
她声音低而稳,却带着火炭滚过雪地的嗤嗤声。
“领头的是兵备道副使,姓韩,名鹿山。今夜之前,我以为仇只剩他一人。”
她指节在纸上轻轻一弹,“原来背后还有更大的庄家。”
青瑶想起方才陈老腕上那圈红线,心口骤紧:“陈老……也是当年的人?”
“是收尸人,也是记账人。”
谢言柒把桑皮纸递到灯焰上,火舌舔过,酒盏化作灰烬。
“他欠杜家一条生路,我欠他一滴照夜白。债清了,账才刚开始。”
青瑶一震:“殿下,要灭韩府?”
“不。”
谢言柒抬眼,黑眸里映出灯焰。
“我要韩鹿山自己出府,带着账本,带着当年封口的人,一个不落来找我。”
船底忽地轻轻一磕,暗渠尽头到了。
老酒正在舱外低声道:“落梅渡。”
渡口荒草连天,几匹黑马已拴在枯柳下,鞍侧悬着一只空酒囊。
谢言柒掀帘而出,夜风卷得她衣袂猎猎。
她没有回头,对着身后的青瑶和老赵说道:
“走吧。”
“去讨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