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屏息贴壁,待那黑影探身下望,倏地向上甩了一鞭,缠上对方的脖颈。随即用力一扯,将暗卫扯了下来。
暗卫闷哼一声,之后便没了动静。
青瑶屏息,只将半寸额头与一双眸子探出石隙,先以余光扫左侧,再微不可察地偏颈,掠向右方。崖风贴面而过,吹得几缕碎发黏在唇角,她亦不动。
两息之后,确认十丈之内无火把、无暗桩、无破风之声,她这才将压在石棱上的指尖一寸寸收回,整个人无声地滑出缝隙。
月色下,青衣如一层薄霜贴在岩壁,转瞬便与林影融为一体。
崖顶夜风猎猎,远处烽火未灭。青瑶回首俯瞰,只见暗卫犹在谷底团团乱转,火把如萤。
她唇角微扬,低语一声:
“诸位慢慢寻,姑奶奶先行一步。”
青瑶深吸一口崖顶的冷风,把翻涌的血气压下,贴着山脊的阴影,一步一步往南下。那是殿下在她翻身下马前,用口型告诉她的方向:
“三十里,枯柳驿站,酉时末换马。”
此刻已过子时,酉时早成了过去,可她只能去赌那驿站尚未被暗卫拔除。
一里、两里……
青瑶不敢走樵径,只在乱石与荆棘间穿行。赤足软靴踏过腐叶,发出极轻的“嚓”声,她便停步。
远处火把扫过山腰,她整个人伏成与地面同色的剪影,心跳压得极慢,屏息凝神看着前面。
左臂箭伤又被撕开,血沿指缝滴落。她不敢包扎,怕布色在月光下反白,只用指压封穴。任血顺掌纹淌进袖口,留下一路几乎看不见的点痕。
行至一处断涧,水声轰鸣。涧上本有独木桥,已被暗卫先行拆毁。
青瑶俯身拾起几粒碎石,抛向对岸。石落无声,对面无埋伏。
她挽起裤腿,涉水而过。寒水如刀,割得旧伤麻木,却也掩去气息。上岸时,她拧了拧衣角,继续向南。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泛起蟹壳青。
前方林疏,一条驿道灰白蜿蜒。道旁果然有驿站:土墙、枯柳、半坍的旗杆,杆头残旗犹在风里扑簌。
门楣上“柳湾驿”三字斑驳,被岁月啃噬过。
青瑶隐在柳影里,先听。驿站内只有一匹马偶尔打响鼻,别无兵刃交击、更无暗卫呼哨。
她再细看,门槛外一道极浅的辙印,车辙未乱,显然无人骑马离去。
殿下若已脱身,必留马于驿。若未脱身,此驿便是空城计。
现在这种情况,她只能赌前者。
青瑶贴着墙根滑到马厩,厩中果然拴着一匹青骢。鞍具未卸,辔头下压着一张折得极细的纸条。
她指尖微颤,展开:
“东厢第三间,窗棂半阖。
药与干净衣裳在榻下。
火折压灶,灶灰掩形。
速换马,勿回头。
——谢”
字迹仓促,却仍是谢言柒的瘦金体。
青瑶心头一松,却仍不敢大意。她先将马牵至后墙阴影,卸下铁蹄上多余的蹄铁,只留下右后蹄一片,既减声又留痕。
随后猫身入东厢,窗棂果然虚掩。榻下包袱里,一件粗布男子长衫、一瓶金创药、一柄寻常短匕。
她褪下夜行衣,用药封了伤。将破衣卷作一团塞进灶膛,覆以冷灰。
短匕贴腕,粗布衫外再罩一件驿站伙计的灰坎肩。
最后吹熄火折,连余温都用灰掩住。
天边已现鱼肚白。
青瑶牵马出后门,翻身上鞍,却未急驰,只让马儿缓步穿过晨雾。
驿道尽头,晨炊初起,远处村落鸡鸣。
她回首望一眼枯柳与残旗,低声道:“狗东西,想抓姑奶奶我,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姑奶奶换条路走。”
一抖缰绳,青骢踏碎薄霜,沿驿道东去。身后三十里烽火犹在,而前方,天终于亮了。
天光一寸寸亮起,驿道上的薄霜被马蹄踏成碎银。
青瑶拢紧灰布风帽,把缰绳压在马颈左侧,让青骢始终贴着驿道边缘的枯苇走。苇杆上凝着夜露,被马腹一撞,“簌簌”落下,掩去新鲜蹄印。
五里后,道旁出现一条分岔的运粮旧沟。她翻身下马,解下鞍褥,将青骢往沟里轻轻一推。
沟底早枯,马儿踩着软泥,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蹄窝,做出要往南面官道逃窜的假信息。
青瑶折回驿道,却沿着沟沿的硬土继续向东,一步一停,把脚印抹平。
又行二里,前方炊烟渐起,是个早市小集。她压低帽檐,混进挑柴的樵夫里。
市集尽头有一辆送炭的驴车,车上堆满空草袋。车把式正蹲在井边喝粥,碗里漂着两根咸菜。
青瑶走过去,把一枚被血染了边的碎银悄悄放进车把式掌心,声音压得极低:“劳烦老叔,捎我去东头河口,我哥哥在那等我。”
车把式抬眼,只看见一双极静的眸子,如同井水里沉着的石子。他没多问,把碎银拢进袖里,努努嘴,示意她钻进草袋。
驴车吱呀启程,草袋缝隙里,青瑶把谢言柒留的短匕横在膝上,靠在草袋上闭目养神。
她指腹轻抚,忽听车外有急促马蹄声逼近。驴车猛地一停,草袋滑开半寸。
“奉京畿卫令!搜逆党!”
喝声落地,铁甲铮然。青瑶屏息,听见车把式赔笑:“差爷,就一车炭灰,哪有逆党……”
话音未落,帘子被掀,雪亮刀光探进来。青瑶的匕首已无声递出,刀背向上,在对方腕脉轻轻一磕。
钢刀坠地,发出清脆一声。她顺势扯住那人护臂,借力翻出草袋,指尖在他喉结一点。
“噤声。”
那差役瞳孔骤缩,却发现自己半个字也吐不出。青瑶已借他身体作盾,闪到驴车另一侧。
街口另三名刚拔刀,忽听一声悠长高哨。
“嗖——啪!”
一支响箭自东面屋脊炸开,火星四溅。差役本能抬头,只见瓦脊上青衫一闪。
再低头,街心哪还有人?
只剩倒地抽搐的同僚与掀翻的炭袋,黑灰漫天。
青瑶掠上屋脊,瓦面潮冷,薄霜未化。她步步踏在瓦垄最实处,轻若夜枭,未惊一片碎响。
屋脊尽头,深巷幽暗,一辆马车静静泊于檐影之中,乌篷覆雪,似与夜色同眠。
“再迟一瞬,你便要被炭灰腌入味了。”
调侃的嗓音自帘后逸出,带着一点笑。
青瑶胸口起伏,尽量平复心情。她扑进掀帘而出的谢言柒怀里,指尖攥紧她狐裘的襟口,久久不撒手。
“殿下,”她声音闷在她颈窝,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我差点……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谢言柒抬手,冰凉指腹拂去她睫上霜屑,叹息轻柔。
“好了,好了。”
“那……殿下,我们之后怎么走呀!”青瑶抬起头,擦了擦眼角的泪珠,询问道,“那些暗卫一定会在官道等着我们。”
谢言柒抬手,指向屋后一条更窄的夹道。夹道尽头,一匹毛色杂乱的川马正低头啃一块冻萝卜,背上驮着两只空酒坛。
“官道走不得,水路也不干净。”她把酒坛揭开,里面早掏空了,垫着干草与一件黑貂斗篷,“咱们改走酒槽船。顺流一夜,天亮前到淮阳渡,换马车进京城。”
青瑶摸了摸川马的鬃毛,低声道:“驿站那匹青骢……”
“留了个活蹄印,够他们追三天。”谢言柒摸了摸青瑶的头,“放心,它比你聪明。”
青瑶被那句“比你聪明”逗得弯了弯唇,却不敢笑出声。
她把指尖最后一点霜尘抹在川马鼻梁上,像盖下一枚印信,随后抬眼:“酒槽船藏在哪儿?”
“三里外的柳湾口,冻苇深处。”谢言柒把黑貂斗篷抖开,兜头罩在青瑶肩上,顺手替她理好帽兜,声音压得极低,“船主是旧年边军的‘酒正’,跟老赵是熟人,他说可以带我们一起去淮阳渡。”
斗篷带着体温与浅淡的沉水香,青瑶深吸一口,心口那团乱麻似被抚平。她撩起一角狐裘,露出腰间短刀:“暗卫若追到码头,怎么办?”
“那就让他们先冻僵。”谢言柒指尖在酒坛内壁轻轻一刮,捻起一点湿漉漉的麦麸,“酒糟发酵的热气会浮在河面,像雾。他们就算有夜眼,也看不穿十步之外。”
说话间,她已将另一只空坛倒扣,用匕首在坛底钻出三枚细孔,系上麻绳,斜挎在川马臀侧。
“假蹄印。”她简短解释,“每走十丈,漏几粒浸了烈酒的麦麸。狼犬闻得到,人却辨不出方向。等他们醒过神,我们已顺水漂出二十里。”
川马驮着两人,沿着夹道的阴影直射向码头。斗篷与狐裘在风里翻飞,猎猎声掩住心跳。
青瑶贴在谢言柒背后,指尖扣紧她腰侧的束带。耳边风声呼啸,却盖不住远处忽起的犬吠,短促、阴沉。
“比预计早半刻。”谢言柒低骂,猛地一抖缰绳,“抱紧!”
川马四蹄发力,踏碎冻土,转入荒废的河堤。堤下枯草倒伏,结了一层薄而脆的冰壳。马蹄落处,“咔嚓”一声脆响,冰屑飞溅。
青瑶回头,只见夹道口火光一闪。追兵燃了松脂火把,橘红的焰舌舔上夜空,映出数条如狼般疾驰的黑影。
“别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