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七夕佳节,庙会人声鼎沸。
“阿颜快过来!我帮你收拾收拾,准备要出发了!”郑苗鸯打开一个精致的檀木妆奁,里面的胭脂水粉、珠钗环佩琳琅满目,让人应接不暇。
“什么事这么着急?”杨冽颜看着她,不明所以。
“你忘记了?你答应了,陪我们去七夕庙会呀!”郑苗鸯不由分说,将她按在梳妆台前,“让我给你打扮打扮!”
“不必了。”杨冽颜说着正要站起来,却被郑苗鸯一下拍回椅子上。
“不行!”郑苗鸯双手叉腰道:“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今天可是七夕!一年就这一回,我们是去逛庙会,你穿成这样,是打算去擂台比武招亲啊?”
杨冽颜平日里习惯随性而为,倒不在意这点:“我这般穿着舒服,不用打扮了。”
“这样穿怎么会舒服?今天你得听我的!阿樾也打扮好了,在外面等着呢!”
提到沈卿樾,杨冽颜抗拒的动作缓了下来。
她看着镜中素面朝天的自己,眉眼间是常年累月沉淀下来的清冷与疏离,确实与窗外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喜庆丝竹声格格不入。
郑苗鸯见状,立刻趁热打铁,拿起桃木梳,轻柔地梳理她如瀑的青丝。
细腻的香粉扑面,淡淡的胭脂晕染开苍白的唇色。眉笔描画时,杨冽颜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郑苗鸯哭笑不得无奈道:“你底子本就不差,略施粉黛便足以让人赏心悦目,何乐而不为呢?阿颜,放松点,只是画眉,不是画押。”
当郑苗鸯要将一支金凤步摇插入她发间时,杨冽颜终于忍不住抬手回绝:“太重,会影响我对外界的判断和反应。”
那是属于杀手的本能警惕。
郑苗鸯觉着有些可惜,只好给她换上一对小巧玲珑的珍珠耳坠和一支简洁的碧玉簪。
“这个总可以了吧?”
最后,郑苗鸯抖开一件为她准备好的衣裙。
那是一件水碧色的广袖留仙裙,衣料是上好的软烟罗,裙摆处以银线绣着疏落的兰草暗纹,行动间仿佛有流光浮动,清雅而不失华美。
杨冽颜看着那件与自己格格不入的衣裙,眉头皱得更紧。
“这恐怕会让我行动不便。”
“今晚不需行动如风,只需美美登场!”郑苗鸯抚平她的眉头,拍拍胸脯道:“相信我!”
当一切收拾停当,郑苗鸯将一面铜镜举到她面前时,连杨冽颜自己都怔住了。
水碧色的衣裙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清透,长发松挽,竟如同月下走出的仙子,清丽绝尘,又带着几分不自知的娇憨。
常年习武赋予她的挺拔身姿,此刻被这柔美的衣裙勾勒出几分难得的窈窕。往日里那个一身劲装、清冷锐利的女子,在柔和的妆容下,眉眼竟变得柔和,少了几分杀气。
郑苗鸯双眸闪着亮光,盛赞道:“瞧瞧!这是谁家仙子下凡尘?”
此时此刻,一男子身着月白云纹锦袍,玉冠束发,听到动静后回头,定睛的瞬间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眼中漾开温柔而欣喜的笑意,如同春风吹皱一池湖水。
“阿颜,你今日……很美。”
沈卿樾喉结滚动了一下,勉强压下心底的悸动,声音温和,带着不易察觉的赧然。
“阿颜美,那我呢?”还没等沈卿樾回话,郑苗鸯便开玩笑道:“我知道了!你眼里啊,压根没看到我!”
沈卿樾随即对着她道:“你也美。”
郑苗鸯在一旁笑得狡黠:“好了好了,时候不早了,我们赶紧出发!”
新月如钩,灯火如昼。
夜幕下的城里早已华灯初上,沿街的灯笼次第亮起,热闹非凡。
沿街摊位鳞次栉比,叫卖声此起彼伏。街角戏台锣鼓喧天,《牛郎织女》的唱段伴着胡琴声飘远,台下看客挤得水泄不通。
卖巧果的小贩掀开竹笼,金黄的果子裹着糖霜,甜香勾得孩童直蹦跳。糖画艺人手腕翻飞,琥珀色的糖浆在青石板上流转,转瞬凝成鹊桥相会的纹样,刚冷却便被争抢着买走。
乞巧摊位前,彩线、银针、绣绷摆得满满当当,少女们围坐成圈,指尖捻着彩线穿针引线,鬓边珠花随低头的动作轻晃,偶有穿成者,清脆的欢呼声混着旁人的喝彩声漫开。
郑苗鸯食指一伸,指着他们兴奋道:“看!她们在乞巧、穿针引线!”
乞巧?穿针?
杨冽颜侧过头,投去好奇的目光,毕竟自己熟悉的只有月黑风高时的追踪与潜行。
有位男子为女子挑一支盛放的荷花,而女子将绣好的香囊悄悄塞进对方手中,耳尖泛红却难掩笑意。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呢?
这……便是庙会?
她的眼底满是茫然。
她的过去,是暗无天日的训练,是冰冷的刀剑,是生死一线的厮杀。她从未感受过这般鲜活的人间烟火。
那些嬉笑打闹的孩童,那些携手同行的情侣,那些吆喝叫卖的小贩……
于她而言,都是陌生而的存在。
“你看!是糖画!”郑苗鸯指着街边一个摊位,高兴地说:“我小时候最爱吃这个了!你有没有吃过?”
杨冽颜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位老师傅正手持铜勺舀起融化的糖汁,手腕翻飞,很快便勾勒出一只栩栩如生的兔子,晶莹剔透,甜香弥漫。
周围来了一群叽叽喳喳的孩童。
“师傅!我想要兔子!”
“我想要一条大!龙!”
“我我我!要一只老虎!啊呜!”
……
杨冽颜心头泛起一阵新鲜感,外表却又带着几分疏离,摇头回道:“没吃过。”
沈卿樾将她细微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轻声问:“要不要尝尝?”
她语气平淡:“小孩子吃的东西。”
话虽如此,然而杨冽颜的目光却又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那些糖画。
沈卿樾心中了然,“你们先在这里等我,我去买两个。”
不等杨冽颜拒绝,他便快步走向糖画摊位,很快拿着两只糖画回来,一只刻着寒梅,一只雕着玉兔,递到两人面前。
“喏,尝尝看。”
郑苗鸯欢喜地接过玉兔糖画,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好吃!还是小时候的味道!”
晶莹的糖衣在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杨冽颜静静看着那只寒梅糖画。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了过来,随后看了看身边笑容灿烂的郑苗鸯和目光温柔的沈卿樾,心底那层冰封的角落,似乎有了点松动。
逛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忽然围了一圈人,笑语喧哗,格外热闹。
郑苗鸯好奇挤了进去,“看看有什么好玩的!”
人群中央,站着一位穿着喜庆的老妇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插着一根赤金镶珠的发簪。她手里拿着一个花名册,脸上堆着热情的笑容,正对着周围的年轻男女说着什么,言辞诙谐,引得众人阵阵哄笑。
沈卿樾问:“这位老妇人是谁,为何如此受大家欢迎?”
“这位是城里最有名的冰人,撮合了好多对姻缘呢!”郑苗鸯压低声音,眼底满是看热闹的兴味。
“噢!原来是说媒的人。”沈卿樾道。
张妈妈目光锐利,扫过围观的人群,很快便注意到了沈卿樾。
看他身形挺拔,面容俊朗,她眼睛一亮,立刻笑着迎了过去:“公子这般品貌,气质温润不凡,不知公字年方几何?是否已有婚配?”
众人纷纷好奇地看向沈卿樾,不少年轻姑娘更是红了脸颊,偷偷打量着他,眼底带着羞涩。
沈卿樾有些不适应这样的场面,正想开口拒绝,张妈妈却已经抢先说道:“看公子这般模样,定是尚未婚配。不瞒公子说,老婆子我手里,可有不少好姑娘,皆是才貌双全,温柔贤淑,配公子再好不过了!”
她说着翻开手里的花名册,指着上面的名字,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来:“你看这位,李员外家的千金,年方十六,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模样更是如花似玉,性子温婉,最是贤良淑德;还有这位,王掌柜家的小姐,今年十五,心灵手巧,做得一手好针线,还会管家理事,是个难得的好内助;还有张郎中家的姑娘,知书达理,心地善良,医术也略懂一些,日后公子若是有个头疼脑热,也能有个照应……”
张妈妈说得唾沫横飞,热情似火,恨不得立刻就将沈卿樾和哪家姑娘撮合成一对。
周围的人听得津津有味,不时有人起哄附和:“张妈妈说的是!这位公子不妨听一听、看一天,说不定就有合心意的呢!”
“是啊是啊!张妈妈眼光准得很!”
“这位公子确实一表人才,张妈妈介绍的这些姑娘,也都是好人家的女儿,若是能成,倒是一段好姻缘。”
郑苗鸯在一旁津津乐道,偷偷拉了拉杨冽颜的衣袖:“你看,阿樾成香饽饽了!”
杨冽颜没有附和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注意力不时被沈卿樾吸引了去。
本以为此事与自己无关,可不知为何,她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闷闷的,很不舒服。
在杨冽颜看来,沈卿樾既是她朋友,更是她恩人。
当她要去救郑苗鸯时,他不顾危险闯入瘴母谷;在她满身伤痕时,他温柔陪伴,为她忙前忙后。
这种纯粹难得的情谊,似乎无关儿女情长。他若是真的能找到一位心意相通的姑娘,成家立业,过上安稳幸福的生活,她应该为他高兴才是。
可为什么,自己心里会这么不舒畅?
反观沈卿樾,其实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心思听张妈妈介绍那些姑娘,目光时不时飘到杨冽颜身上。
而此时那个他在意的女子,竟只是默默垂眸,没过多久便远离人群,不知所踪。
沈卿樾内心一沉,心底的欣喜瞬间被冷水浇灭。他只想快快离开原地,于是尽量挤出一丝笑容,推脱道:“谢谢诸位关心,可惜晚辈暂无娶妻之意,就先告辞了……”
张妈妈见他神色冷淡,不似作伪,又看了看他望向的地方,心中隐隐有了几分猜测。她活了大半辈子,看人极准,这沈公子看向那位姑娘的眼神,分明带着不一样的情愫,只是那位姑娘,似乎……有些不开窍。
她笑了笑,也不勉强,“若是日后公子改变了心意,尽管来找我老婆子便是。”说罢她转身招呼其他人去了。
沈卿樾好不容易挤开人群,失落之意萦绕心头,久久不散。
他以为,她多少会在意自己的。
原来,一切都只是他的错觉。
或许在她心里,他被别人介绍姑娘又或是他的姻缘,都与她无关。
那些他珍藏的回忆,那些他小心翼翼暗藏的情意,在她眼里,或许都只是寻常的友情,甚至……不值一提。
三人临江而立,各有各的站位,而心思也是各不相同。
郑苗鸯打破沉默:“阿颜,你突然跑出来,是对说媒的事没兴趣?”
杨冽颜摇头道:“那里人太多,我出来透透气罢了。”
身后忽而奏起丝竹之音,郑苗鸯顿时被吸引过去,连忙起身道:“我还想去逛逛,你们累了就先稍作休息!”
“好。”
庙会依旧人来人往,情歌笑语,灯火璀璨,可那驻足江边的一男一女,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将所有的喧嚣都隔绝在外。
坐在杨冽颜旁边的沈卿樾紧抿双唇,一言不发,杨冽颜看向他,不由得有些疑惑:“你不去?”
沈卿樾平日里那双温柔含笑的眼眸,此刻却盛满了复杂的情绪,失望、伤心,还有一丝不甘。
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阿颜,刚才的事……你怎么看?”
杨冽颜没明白他的意思:“什么怎么看?”
“怎么看说媒的事。”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人之常情。”
见她回答得漫不经心,沈卿樾忍不住上前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阿颜,我想再问你一次,在你心里,你到底是怎么看待我的?”
杨冽颜微微发怔,避开他过于灼热的目光,凝视着底下的江水,低声道:“你细心照顾我,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恩人,是……可以托付性命的人。”
她言语间尽是坦诚而真挚,而对沈卿樾而言,那通通都不是他心中期待的答案。
恩人?朋友?可以托付性命的人?
唯独没有他想要的那个身份。
他眼底的光芒越发黯淡:“只是……这样吗?”
杨冽颜轻轻“嗯”了一声,没有继续说话。
沈卿樾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们只能仅此而已了么?
可沈卿樾不愿妥协,他偏要告诉她,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
他上前扶着她肩膀,郑重道:“阿颜,我喜欢你。”
杨冽颜的唇微微翕动,定定地看着他,却暗地里庆幸对方没有听到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声。
“那位冰人介绍得很详尽,说不定你真的能在她那里,觅得贤妻……”她说这话时,仍未意识到那是否有违背自己的意愿。
沈卿樾一听霎时眉头蹙起,呼吸变得沉重,如同坠入了无底的冰窖。
这不是他想要的……
“看着媒人把其他女子介绍给我,听着她夸赞其他女子与我如何相配,你当真……”
沈卿樾内心翻涌胸膛起伏,极力压抑着巨大的情绪,紧紧盯着她,像是要迫切地求证些什么,经历几番内心挣扎,终于问出了这句盘旋在心头许久的话。
“你当真,一点都不在意?”
杨冽颜本想不透也不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此时的她已经知道,自己是在意的。
然而眼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从今往后,她不打算再让他跟自己一同面对危险了。
他在这个年纪,本就该如寻常男子般,物色可以与自己相伴一生的伴侣,而不是收留一个非亲非故的杀手,还随时给予她恩惠……
眼下她只能这么做。
杨冽颜深吸一口气时,竭力作出微乎其微的动静,不让对方识破自己的伪装,紧接着她鼓足勇气,凝视着沈卿樾双眸,轻声道:“若她能让你寻得良缘,我会替你感到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