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冽颜又一次在半夜中醒来。
睁着眼,睡意全无。
光怪陆离的碎梦中只剩片刻浅眠,她身体是疲惫的,思绪却异常活跃,意识清醒,在寂静中翻腾不休。
就在这时,一种奇异的牵引感出现了,并非来自外界声音,更像是源自她心口肌肤之下——那点印记竟毫无预兆地灼烫起来。
并非剧痛,而是好像带着一种鲜明的搏动,搅得她本就纷乱的思绪更加不得安宁。
出于一种难以言喻的直觉,她立刻掀被而起,甚至来不及披上外袍,只着一身素白单薄的中衣,不知不觉走到沈卿樾那里,停留在虚掩的房门外。
房里传来一声带着惊悸的抽气声,紧接着是木榻轻微的吱呀声。
沈卿樾坐在榻边,微弱的烛光勾勒出他紧绷的肩线。他似乎深深吸着气,试图平复什么,额际与颈侧在光影明灭处,能看到未干的冷汗痕迹。
杨冽颜轻轻推开门,还未意识到“冒昧”二字。
沈卿樾察觉到门口的动静,倏然回头,吓了一跳:“谁?!”
待看清来人,他眼中闪过一丝未能完全掩饰的愕然,以及一丝被窥见狼狈的窘迫。
昏黄的光线,也让他耳根那抹迅速蔓延开的红晕无所遁形。
“阿颜,你怎么在这里?”
杨冽颜没有立刻回答,她的全部感知,似乎都集中在了心口那持续传来的、与眼前人状态隐隐共鸣的灼热上。
她上前走了几步。
“我……”
当意识到自己的无礼行为时,杨冽颜神情开始变得不自然,“我突然就想走到这里来了……”
沈卿樾脸上还带着倦意,下意思揉了揉眼皮,抬眸问道:“这是为何?”
“自从你上次在情急之下引动了那股无形之力,不知为何,我身上的红痣便会随着你的心绪起伏、状态变化而产生感应。”杨冽颜的声音在静夜里格外清亮。
“怎么会?”
沈卿樾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掌心纹路并无异样。
“我回想起来,我们初次见面时,心口红痣也曾有过灼热之感。”杨冽颜顿了顿,清冷的眸光里尽是挥之不去的困惑,“你为何能驾驭这般超乎常理的力量?你掌心那次短暂浮现、又如潮水般退去的发光纹路,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
沈卿樾微微一怔,当时他只以为是火光映照下的错觉。
原来,那都是真实发生过的。而她,竟然也留意到了。
沈卿樾抬起眼,夜色遮掩了他眸底更深处翻涌的情绪,“你半夜过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为了……看我睡得好不好?”
语气间满是期待,他期望从她那里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月光流淌过杨冽颜的侧脸,勾勒出清寂的线条。
“我心口的印记……今夜不同以往,一整晚都在持续发烫。我想弄清楚你这边是否发生了不寻常的事,便过来看看。”
当然,那如同丝线牵引般的微妙感觉,那紧紧系着她心神的感觉,她描述不出来。
沈卿樾沉默片刻,注意到她眼睑下淡淡的青影,以及眉眼间难以掩饰的倦怠。他回想起上次郑苗鸯被控制,而她还在院子打坐的事情,便问道:“你总是这样……睡不着?”
“睡不安稳,多年如此,习惯了。”杨冽颜缓缓道。
“你站在那好久了,过来坐吧!”沈卿樾拍拍床上的空位,示意她坐过去。
“不用。”
“别介意!我请你坐,快来!”
“……不用了。”
“那你坐那边的椅子上。”
杨冽颜嘴上没说什么,身体已挪过去,坐了下来。
接下来,又是片刻的沉默。
“你稍等。”
沈卿樾转身走向房间一侧用屏风隔出的小小茶室,那里摆放着一个小泥炉和一些简单的茶具、药材。他熟练生火,从一个青瓷小罐中拈出几片干枯的萱草叶,放入装满清水的陶罐,随后又加入一小撮饱满的酸枣仁,最后小心地放入两片切得极薄的茯苓。
陶罐口渐渐升起袅袅白汽,听着水声由细微渐至咕嘟。杨冽颜的目光掠过他忙碌的背影,挺拔的身形在跳跃的烛火与炉灶微光的交织中,显得格外安定而可靠。
空气中渐渐弥漫开一股清淡微苦的草药香气,那气息奇异地抚平了她心间某些焦躁的棱角,连带着心口那印记的灼烫感,似乎也温顺平和了许多。
时间在寂静与暖香中缓慢流逝,沈卿樾端着一只素白瓷碗走了回来。
碗中是澄澈的、泛着淡淡琥珀色的汤水,热气氤氲升起,带着安神宁心的暖意。
“这是安神汤,你趁热喝吧。”他将碗递到她面前,语气寻常自然。
杨冽颜向来警惕,这时的她竟卸下防备,伸手接过了那碗汤,微凉的指尖迅速感受到瓷壁传来的温度。
她将碗沿凑近唇边,小口小口地啜饮起来。汤水入口微苦,但咽下后,喉间却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甘甜,将她紧绷的神经一丝丝地揉松开来。
那一晚,不知是那碗安神汤的功效,还是别的什么难以言喻的原因,杨冽颜竟真的被一股沉重的睡意包裹,沉入甜乡里,一夜无梦,直至天际泛白。
这是她多年来,少有的如此深沉而安宁的睡眠。
翌日辰时,杨冽颜在鸟鸣花香中苏醒。
她睁开双眸,正好看到沈卿樾捧着一碗面走进来。
沈卿樾看到床上的人已醒,露出白齿笑道:“阿颜早呀!我来看你睡得好不好。”
杨冽颜起身,语气是难得的舒缓:“昨晚睡得很好,谢谢你的汤。”
“那就好!我给你做了早餐,你快尝尝吧!”沈卿樾说着把碗置于桌上。
杨冽颜对着环境四处打量,很快发现了一件事:“这是你的房间?”
“是啊!昨晚你直接趴在桌上睡着了,看你难得熟睡不忍心吵醒你,于是我就……”说到这里,沈卿樾反应极快立即住嘴,连忙把后半句的“把你抱到床上了”省略掉。
他担心,要是阿颜知道自己贸然抱了她,会不会生自己气?
杨冽颜的关注点倒和他不同,她轻声问道:“那我和你……你昨晚睡哪里?”
“你别担心!我,我昨晚是趴在桌上睡的,没和你睡一起……”沈卿樾说着声音低了下去,随即而来的是小脸一红。
“麻烦你了。”这时杨冽颜说话也如他那般小声。
沈卿樾只觉得她可爱,心里头痒痒的,又笑道:“没关系!那都是小事,你不用不好意思,我乐意。”
杨冽颜一手扶着面碗,一手动着筷子,开始品尝。沈卿樾坐在一旁凝视她,目光描摹过她清丽的眉眼,挺翘的鼻梁,淡色的唇瓣,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想要说些什么的冲动。
心中那股从昨夜起就隐隐躁动的情愫,在此刻静谧温馨的氛围里,如同解冻的春潮,汹涌而上,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一瞬间,那种感觉似乎强烈得无法抑制。
沈卿樾的心脏砰砰直跳。
他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将翻涌的心潮稍稍压下,目光沉静而专注地紧锁她的眼睛,那里面映着他的身影。
杨冽颜撞上他的目光,不解问道:“你吃过了?”
“嗯,我已经吃过了。”
沈卿樾觉得好紧张,好紧张!
他鼓足勇气张开口:
“阿颜……”
“你觉得我……怎么样?”
这句话问得如此突兀,稍显笨拙,可其中蕴含着近乎坦荡的真诚和小心翼翼的期待。然而杨冽颜并未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回答得甚是实诚:“你做的饭很好吃。”
沈卿樾:?
不是,这……
他想问的不是这个啊!
沈卿樾一激动,心跳得更快了。
紧接着,他调整好心绪,自认为循循善诱道:“我是说,作为男人,我怎么样?”
话音刚落,沈卿樾便后悔了,尴尬的感觉油然而生。
不料杨冽颜竟认真思索起来,“作为男人?”
沈卿樾心里一阵羞耻之感,却又好奇对方的答案,竖起耳朵仔细倾听,对方嘴里蹦出两个字:“不错。”
沈卿樾一听是个好评价,两眼发亮追问她:“你说的不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杨冽颜平静道。
“……”
沈卿樾欲言又止,本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又觉得还不是时候,更何况眼下气氛有些古怪,只好就此作罢。
只是,自己的心情变得郁闷罢了。
*
不知从何时起,沈卿樾变得像个小跟班,杨冽颜想去哪,他便去哪。
杨冽颜只是出去购置点东西,她认为自己一个人可以处理这种小事,于是对沈卿樾说:“我很快回来,你不用担心我。”
“我想陪你。”沈卿樾毫不含糊,直接道出心中忧虑:“我只是担心你,上次你不是说有人跟踪你么,知道是谁吗?”
“我不会有事的,你放心。要是遇到危险时你在身边,说不定还会让我分心。”杨冽颜说完便离开了。
果然,就在她回来时,路上忽然出现三道黑影。
杨冽颜脚步一顿,不慌不忙,想看看对方的来头。
只见他们手中握着狭长弯刀,脸覆黑巾,只露出一双双毫无感情的眼睛,如同暗夜里狩猎的恶狼。
没有一句废话,没有任何警告。三人动作整齐划一,却又在瞬间分化出不同的攻击节奏。
最先到的杀手不让杨冽颜有反应的机会,刀尖直取她咽喉。
杨冽颜不闪不避,直到刀尖几乎触及皮肤,她才如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般向左侧微滑半步,左手五指如钩,疾如闪电般扣住对方持刀的手腕,一拧一挫,惹得那杀手发出一声惨叫,同时又引起怒火。
其中一人猛地甩出一条乌黑的细铁链,链头带着倒钩,精准地缠住了杨冽颜的右腿脚踝,猛地向后拉扯。
另一人则扬手洒出一把白色粉末,带着刺鼻的腥味,直扑杨冽颜面门。
而第三名杀手,作为最后一击,人随刀走,将全身功力灌注于刀身,弯刀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直刺向杨冽颜的心口!
远处的屋顶上,有一双冷漠的眼睛,正静静地注视着这场绝杀。
杨冽颜却突然笑了。
那笑容很淡,带着一丝嘲讽,一丝睥睨,还有一丝被彻底激怒后的冰冷杀意。
她不再试图挣脱腿上的铁链,只屏住呼吸。就在弯刀快要刺入心脏时,杨冽颜抬起右手,碎雪剑抵在刀刃上,两种武器的碰撞发出“铮”的一声脆响。
“找死!”
持刀杀手眼中闪过狞恶,反手就要再次进攻,却被杨冽颜藏在袖子里的短刃偷袭,发出“啊!”的惨叫便晕倒在血泊之中。
几乎是同时,杨冽颜左掌拍出,将方才那些白色粉末尽数倒卷回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啊!!”
洒白色粉末的杀手反被粉末伤害,可谓是自食恶果。
最后一名杀手见状正要逃跑,前冲的身形猛地一僵,杨冽颜俯身,一把拎起他的衣领,把他拽回来道:“说,谁派你们来的?”
其实她早就知道答案,但还是不死心,非要亲耳听到。
那名杀手嘴唇剧烈地颤抖着,眼中闪过剧烈的挣扎,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终,一缕暗黑色的血液,顺着他的嘴角缓缓淌下,眼中的神采迅速消散。
齿间留毒,见血封喉。
杨冽颜松开手,看着杀手的尸体软倒在地。
她站直身体,环顾四周。
那几具尸体以各种扭曲的姿势倒卧在地,构成了一幅凄惨而恐怖的画面。
要是沈卿樾今天跟着她出来,必然会与她一同受到袭击。
与此同时,她心中再次萌发出一个想法——投靠天枢卫。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如同疯长的藤蔓,瞬间缠绕了她的心。
她曾经害怕,沈卿樾会像郑苗鸯那样身陷险境。为了他的安全,或许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办法。
亦或许,只有彻底斩断与过往的所有联系,寻求一个足够强大、足以震慑甚至碾压残云阁的势力的庇护,才能将一切可能波及到他身边的危险,彻底隔绝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