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天后,岐阳公主殷珑上京贺寿的队伍已经离开凉州,进入函州境内。
三百凉州铁骑簇拥着近百辆马车,逶迤行进在黄土扬尘的官道上。这些车辆一半属于凉州都督府,另一半则属于随行的凉州商队,这也是惯例,但凡有贵人长途出行,这些消息灵通的商人们就会凑上来,借贵人的光买个旅途平安。
左晏骑着一匹通体乌黑、唯有蹄色雪白的高大骏马,心不在焉地走在公主车驾旁,脑中回想着那天晚上之后的事。
他理所当然地去问叔父,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公主跟叶家又有什么仇怨?一向宠爱他的叔父却变了脸色,破天荒地骂了他一顿,让他老老实实做好护卫,别的事一概不许多想多问,除非公主带他出门应酬,其他时候就在府里闭门读书。
左晏心中疑虑更深,他纠结片刻,不情愿地去求教齐渊,那天晚上这人面色平静,一看就是早知内情。齐渊听了只是掂着扇子似笑非笑:“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过去如何,你知道了也改变不了什么;至于未来——”他挑剔地打量了左晏一番,嗤笑道:“以小将军的本事,我看也改变不了什么。”
左晏受了一通怒火,又挨了一顿冷嘲,揣着一肚子气徘徊半天,才犹豫地敲响了公主的房门。
公主托腮倚在坐榻上,眼角还残留着一丝妩媚,左晏低下头努力不去想这样绮丽殊艳的神态从何而来。听他提问,公主发出一声和齐渊相似的嗤笑,左晏心下一凉,感觉自己又要无功而返,却听公主懒洋洋地说:“我凭什么告诉你,嗯?”
虽然都是拒绝,但公主的话音里明显还留了些讨价还价的余地,左晏立刻找出了绝佳理由:“我要护送您入京,要是不知道您跟哪些人交好、跟哪些人有仇,在外头稀里糊涂的闯下大祸,不还得您亲自出马擦屁——咳,善后?”
公主露出和善的微笑:“我贵为公主,自然要为万民表率严守法度,你闯了祸是挨板子还是蹲大狱,全凭官府裁决,我决不徇私包庇。”
看来这答案不是公主想要的。左晏心念电转,忽然想起齐渊那句改变未来的话,眼前一亮:“您告诉我这些事,我才知道怎么帮您,您跟谁有仇,我帮您杀了他们。”
“哟,这么有本事?”公主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好啊,等我看看你有没有这个价值,再考虑告不告诉你。”
左晏骑在马上叹了口气,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直说?非要弯来绕去地打哑谜。最糟的是需要猜谜的只有自己一个,这种感觉就像大雾天在北狄的地盘上行走,不知道前方会不会突然出现敌人,也看不清身边的同伴。
他可以打败血肉之躯的敌人,又该如何打败天地间白茫茫的雾气?沮丧的心情就像炭盆里的火,无法以燎原之态肆意发泄,只能被圈在小小的方寸之地不甘地燃烧。
道旁树丛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簌簌轻响,左晏突然感到一道目光从暗处投来,将自己牢牢锁住当成猎物审视。他的思绪还停留在几次挫败的追问里,身体却已本能地开始反应,一边高喝“保护公主”,一边闪电般抽箭张弓疾射而出。
几息之间,车驾附近的士兵迅速靠拢收缩队形拔刀护卫,几个亲兵无需命令,默契地跟着飞出的利箭冲进树丛之中。
整个队伍都因这突如其来的骚动渐渐停下。
片刻后,迎着左晏冷峻的目光,一个亲兵拎着条瘦得皮包骨头的黄狗,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过来回禀:“小将军,是条野狗。”
那箭射的倒很准,正没入黄狗的脖颈,淌出的血浸|透了脖子上的半截草绳。
在众人的窃窃私语声中,左晏几乎维持不住严肃的表情,僵硬地微微颔首。见时辰已经差不多到了正午,他索性直接命令队伍去林间就地午休。
熟悉的讨厌声音在左晏耳边悠悠响起:“古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今有左将军野狗戏三军,真有先贤遗风啊。”
左晏转头怒视马车里探出头落井下石的齐渊,踢了踢车壁:“你也是凉州长大的男人,躲在车里干什么,骑不得马?”
齐渊不慌不忙:“非也,在下在车中是为了一边赶路一边替公主核算入京之后的一应开支。”
左晏冷笑:“齐参军往常核算的都是凉州的军粮钱谷、水利农桑,打算这点小钱可是大材小用了。”
“在下才能有限,这点小钱算来算去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比不得小将军文武双全。”齐渊笑吟吟地说:“不如万寿节的贺表就请小将军代劳?必能写得花团锦簇精妙绝伦,让陛下印象深刻。”
左晏嘴硬道:“这点小事都要我亲自做,都督府花那么多钱粮养你作甚。”
左晏幼时,他娘心疼儿子迟早要去军中吃苦,又觉得学那些诗书礼乐在战场上也不顶用,他爹也觉得有理,小夫妻两个一起纵着儿子没读什么书。后来他的教养归了殷珑,那时殷珑自己也是个才满十四岁的小姑娘,哪懂怎么带孩子,理所当然地犯了全天下父母都会犯的错误:拿别人家的孩子激励左晏。
齐渊就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
左晏吃饭他读书,左晏睡觉他读书,左晏出去玩他还在读书。左晏很难想象那么晦涩拗口的东西,怎么能有人愿意不眠不休地看上一整天,也不知道殿下是怎么在道边随手一捡就捡了这么个活宝。
左晏被齐渊持续不断地激励了一年,成功从失学儿童变为厌学儿童,多亏他舅舅按着他硬学了几篇兵法,总算让他的文化水平堪堪达到了半文盲的高度。
左晏一边跟齐渊斗嘴,一边盯着下头人搭好供公主临时休息的帷帐。殷珑不等他来请,自己利落地跳下马车,迎面便是一阵嘲笑:“听闻小将军大展神威,射杀了一名狗刺客?真是好大的本事!功劳簿子呢?可得好好给我们小将军记上一笔。”
“殿下!”左晏强行辩解:“这次是意外!”
“这次意外是狗刺客,下次意外是什么?兔杀手?”殷珑看他一脸羞窘的样子,更加感到有趣,毫无怜悯之心地逗弄得他一张俊俏的脸涨得通红。
殷珑随意扫了一眼地上的狗刺客,那条狗小腹干瘪,肋骨突出,脊背上甚至能清晰地数出一节节脊骨。看见狗脖子上还挂了半截草绳,顿时目光一凝。
她在凉州时去过村中慰问,记得土狗并不栓绳,除非是要杀狗。俗话说不吃看家狗,何况这狗这样瘦也没多少肉,杀了作甚?
除非,饿得皮包骨的不止是狗,还有人。
她确认道:“就只有一条狗?不是狗群?”
正在挖坑埋狗的亲兵懵懂答道:“只看见一条狗。”
殷珑抬头,只见天空灰白惨淡,连一丝云彩也没有,干燥闷热的空气里流动着不详的意味,语气也凝重起来:“六月,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
左晏立刻明了殷珑的言下之意,想起叔父这段时间因为天干少雨,天天忙活修渠的事,也皱起眉头:“今年年景竟然这样坏吗。”
齐渊也从车上下来,蹲在地上看那条狗,沉沉目光中透出一丝伤怀。
很多年前,他家里也有这样一条很瘦很瘦的狗,很快,人们也变得像狗一样瘦,像狗一样徘徊在道边,饥饿地寻找每一个可以用来果腹的猎物,无论是野菜,麻雀,还是更加弱小的人类。
他就是那时,在荒芜的官道边,在濒死的绝望中,看到缓缓驶来的华丽车驾,看到苍白冷漠的少女站在他面前,围领洁白的风毛滑过他的指尖。
他的佛祖化身公主示现人间,解除一切苦厄。
极度美好的痛苦回忆一闪而过,齐渊的眼神很快恢复沉静:“为防流民作乱,稳妥起见还是在天黑前赶到驿站。”
左晏感到一丝领地被侵|犯的微妙不悦,军中一向是他的地盘,语气也冷下来:“我四周都派了斥候查探,要是有大股流民出现,一早就能收到情报提前防备。”
殷珑知道他年纪虽轻,在军中已经历练多年了。左晏刚满十岁就被分到他亲舅舅桑将军手下,桑将军唯恐这独苗外甥本事不够在战场上丢了性命,从武功到兵法都操练得十分严厉,稍有差错就是一顿打。殷珑偶尔感慨,左晏的诗书经学惨不忍睹,大概也是因为她太过心慈,不像桑舅舅心狠手辣。
于是殷珑也没多话:“你心里有数就行。领兵的事我不懂,就全托付给你了。”她忽然有些好奇,不知道左晏说起行军打仗来头头是道,真要遇上流民,到底能不能独当一面撑起来?
当然,她也就是想想,她对自己这条性命爱惜得很,就是赌命也要看赌注的价码够不够大。
左晏不知道殷珑心里想法,矜持地点点头,狗刺客给他带来的尴尬恼怒,仿佛全因这句话冰消雪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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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马关驿破旧狭小的轮廓出现在眼前。
左晏听斥候报说前方道路一切正常,点点头,手持文书到驿站门前高声通报:“凉州都督府公干来此,请贵驿安排。”
殷珑不欲张扬身份,让左晏对外只称是凉州都督府公干的队伍,免得州县官吏乡绅知道了纷纷前来拜谒,延误行程。
驿卒好像是被这么多全副武装的骑兵吓到了,惨白着脸含糊地应了几声,跑进去找驿长。不一会儿,两个穿着官袍的人影匆匆赶来,走在前面的是个黑瘦枯干的老人,后头的是个雄健壮实的汉子。老人向众人躬身行礼:“马关驿驿长携驿丞见过诸位上官。”
老驿长面色黧黑皱纹深刻,像个老农;驿丞臂膀魁梧几欲撑破官袍,像个屠户。左晏困惑地看了两人一眼,将一应文书递过:“这就查验吧。”
“是是是,小人这就查验。”驿长满面堆笑地接过文书,便招呼驿卒过来一一核对文书上载明的人畜货物。左晏还是第一次在凉州之外住驿站,只觉得驿长殷勤周到,旅途疲惫的心情也松快不少。只有齐渊有些讶异,北朔武人在朝中地位颇低,驿长怎么会谦卑至此?但他也是头一回出凉州在驿站投宿,也不晓得正常的驿站该是什么样,所以也没多话。
驿站不大,住下三百人是别想了。左晏下面军阶最高的是三个旅帅,各领一百人,左晏点了其中老成持重的胡旅帅领着大部分人马在驿外扎营,他亲自领二十名好手在驿站内护卫公主,再点十个军士押着存放万寿节贺礼的大车入内看守。
驿长粗略查验一遍,就痛快地将众人放进去。左晏进入驿站后习惯性地四下转了一圈,这也是舅舅的教导,为将者要时刻熟知所处地形。
驿站不大,院子西边是驿楼,底层是处理公务和接待官员的地方,楼上是六间客房和驿长、驿丞的两间卧室,驿楼边上是厨房。两间客房已经住了路过的商队首领,还有四间房,左晏便安排两个旅帅一左一右将齐渊夹在中间,暗示两个属下看好文弱的齐参军,别让他大晚上乱窜,尤其不要窜到上院;剩下那间便由几个豪商挤一挤合住,谁让他们不是官身呢。
东边连着个跨院,是专门款待贵客的上院,房屋整齐干净宽敞,自然由公主和侍女们住下。
北边是存放牲畜的马厩,挨着个小草料场,旁边开了一道后门,与前门一样都有岗哨把守。院里停着几辆装有货物的大车,边上围着大约二十个伙计,老的老小的小,探头探脑地打量左晏一行人,见左晏投来目光就惊惶地缩回头,左晏也不由心里嘀咕,他身上杀气有这么重吗?
从上院布防巡逻的路线安排,到驿站喂马的豆子不够是多加干草还是找麦麸替代,左晏将大大小小的琐碎事务一一布置妥当之后简直心神俱疲。在军中时他虽然也被教导过如何安排军营事务,但亲自上手还是头一回。他应付三百多号人的人吃马嚼就已经苦不堪言,想到长辈们将数万兵马管得井井有条,不由生出一股空前的钦佩。
忙了一圈,左晏在上院边上的耳房里随便找了张床,疲倦地沉入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焦急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小将军!小将军!”
左晏霍然睁眼,康尔禄棕发卷曲、高鼻深目的脸映入视线。
这位随队的胡商声音都打着颤:“小将军,这驿站,好……好像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