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凉州傍晚已有几分寒意,殷珑在婢女的服侍下又加了一件织锦外衫,坐在妆台前让人补妆。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长眉重新匀上青黛,双颊染上醉酒般晕红的胭脂,嘴唇被描画成两片合拢的花瓣,整张脸明艳又威严,忽然想起在记忆中日渐模糊的母亲,服毒自尽的时候也是这般妆容端严的模样。
铜镜映照出身后一道檀衣绿裙的身影,殷珑没有回头,声音凉得像此刻窗外的风:“东西送到了?”
“是。”她的亲信女官赵从宜屏退众人,将一只箱子放在妆台上打开。殷珑瞥了一眼,厚厚的锦缎中安放着一只精巧绝伦的瓷枕,上面描绘着诸天神佛共聚法会的画面,佛祖容貌慈悲生动,衣衫纹理流利如水,仿佛要立刻从枕上走下显圣说法。
殷珑语气中透着怀念:“外祖一家笃信佛法,却好像并没有得到庇佑。这一次——”她抚过佛祖悲悯的面孔,但手指触碰到的只是冷冰冰的瓷面,没有一丝温度:“我会让佛祖好好帮我达成心愿。”
赵从宜的声音却是微微发颤:“殿下走出这一步,就没法反悔了。”
“十年了。”殷珑轻笑一声:“越王勾践用十年都能灭吴了,我没什么可反悔。”
殷珑不再看那只箱子,叮嘱赵从宜仔细保管,就径直出门前往正堂。才刚落座,门帘被高高打起,两个年轻男子一前一后走进来。
走在前面的少年一身玄色劲装,容光如月,扬眉似剑,剑锋一点寒芒落到一双桃花眼中湛然逼人,不沾一丝风流气,剑刃般凌然直指前方;后面的那人看上去比他稍长两岁,已经可以算是青年,轻袍缓带,风仪清俊,狭长的双眼里含着两只顾盼灵动的眼珠,眨动时透着几分狡黠。两人虽然相伴而来,但看少年面容冷硬、青年无奈微笑的样子,便知道两人的关系恐怕算不上友好。
“阿渊,你又欺负阿晏了?”殷珑笑吟吟地问。
“冤枉!”
“他还能欺负我?”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殷珑被逗笑出声,心头那片不能言说的阴云也随之散开几分。
凉州少主左晏,都督府最年轻的参军齐渊,两个人也算从小一起长大,但不知道为什么像一对水火不容的冤家,总是你刺我一句我绊你一脚的吵闹个没完。
青年,也就是齐渊,率先辩解道:“我只是看小将军练兵辛苦,特地去慰问一番,不知怎么就惹了小将军不快。”
左晏想到这人之前在校场拖长声音刻意强调,自己刚和公主“单独商议正事”,心中就升起一股莫名的焦躁。但他绝对不会当着公主的面说出自己生气的真实原因,只是不阴不阳地回敬道:“齐参军特意关怀,我怎么会不快。”他咬了重音强调“特意”这两个字,继续说:“是我手底下的兵表现不好,慢吞吞的,哪像要去战场上和狄人拼死厮杀的,当自己是舒舒服服坐在都督府里只用动嘴皮子的书生吗?”
齐渊眼睛微微眯起,笑得更加灿烂:“难怪小将军不满,他们今天练的是攀登爬高,这本事小将军八岁就炉火纯青了。”
左晏飞快地看了眼殷珑,糟糕,看公主脸上的表情,是回忆起齐渊刚才说的那件事了。
殷珑回想起左晏小时候顽劣不堪的样子,立刻跟齐渊站在同一战线,揶揄道:“可惜小将军只练熟了上树的本事,下树可真是费了一番功夫。”
那年她十四岁,刚到凉州准备成婚,突然婢女慌张地禀报说驸马的侄儿划破了大婚的彩帐,爬到树上躲着不下来。少女勃然大怒,连个小毛孩子都敢欺负她了!也不管自己生着病,严冬腊月滴水成冰的天气里,披了件外衣就冲到树下堵人。
八岁的男孩挑衅地做了个鬼脸,不理她。少女气得一把打翻侍女递来的手炉:“给我把前后门户都锁上,不许一个人出去给驸马报信,谁敢出去就是犯上的死罪!驸马散值后告诉他,听闻城外法善寺符水灵验,让他亲自去请一碗给我喝。”然后在树下的椅子上坐了,眼神森然地盯着男孩,一副要和他硬熬到底同归于尽的架势:“我看今天还有谁能救你。”
左晏听殷珑回忆旧事,羞窘地低头嘀咕说:“我都认输了,您还翻旧账。”
那时他父母双亡不久,整个都督府披麻戴孝,只有曾经属于他母亲的正房锦绣辉煌,一副喜气洋洋的成婚布置,他满腔怒火无法排解,划坏了彩帐后一个人躲到树上生闷气。
少女亲自来逮他,他也不慌。这样冷的天气,娇怯怯病歪歪的小公主挨不了多久就得灰溜溜回房了,都督府的下人除了公主带来的侍女都是凉州本地人,肯定偏帮他,实在不行还有最疼爱自己的叔父来救命。
然而少女干脆利落地断了他的后路,坐在树下一副跟他熬命的气势。半个时辰,一个时辰……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树下的少女仍然目光凌厉地瞪着他,面色却青白得吓人。下人们跪成一片对着树磕头:“小祖宗,求求您快下来吧!公主身子弱又生着病,真冻出个好歹可怎么办,您想让左家背上逼死公主的大罪吗!”
男孩心里也怕了,一声不吭地从树上滑下来。少女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他面前狠狠踢了他一脚,力气小得吓人:“你服不服?”
男孩的一个“服”字刚刚出口,少女就在众人的惊呼尖叫中晕倒了。
齐渊也嗟叹道:“那会儿我都急得去找斧子想要直接砍树了。”
这厮果然歹毒!左晏愤愤地瞪了他一眼。齐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知道你这冲动的脾气什么时候才能磨圆了,不然会得罪多少人。”说着,眼神似有若无地递向殷珑,殷珑只是微笑,并不接话。
左晏感觉齐渊话里有话,不知道他在打什么哑谜,正想追问,门帘再次被掀开:“让你们久等了。”
殷珑欣喜地站起来:“驸马。”
和大部分高大英武的凉州男儿不同,凉州都督左恂身量虽高,却有些单薄瘦削。他刚满三十,相貌和左晏有五分相似,但神态恬静平和,有谦谦君子之风。
左晏和齐渊乖巧地叫了“叔父”“大人”,左恂一边笑着答应,一边俯身向殷珑行礼:“臣来迟了。殿下今日安好?”
殷珑就着他躬身的姿势,亲自用帕子给他擦去脸上的薄汗:“一切安好。倒是你,每年六月都这样忙。”她贴在左恂耳边小声抱怨:“都半个月没来我房里了。”
“殿下恕罪。”左恂不安地瞥了眼两个孩子,也小声回答道。
左晏在军队中练出的绝佳耳力,将叔父夫妻之间的私密话一字不差地捕捉。左晏有些尴尬地低下头,假装没听见,心里那股被齐渊挑起的莫名焦躁再度蔓延。
或许是太寂寞了。左晏自我安慰道,父母去世后,叔父忙于公务,舅舅严厉苛刻,只有殿下跟他有着言笑无忌的亲密,所以当殿下的目光转向他人时,他才会这样失落吧。
等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妻子,他就不会那样寂寞了。左晏在心里幻想着未来妻子的模样,黛青的长眉、晕红的双颊,嘴唇像两片花瓣对他绽放出微笑,具体的五官面容却隐没在牡丹团扇之后,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
几人移步到了隔间的饭厅,主食照例是汤面,唯有左恂面前摆了一碗桂圆杏仁粥。他生来体弱,因此没有遵循左家男儿自幼从军的传统,一直负责治理民政、安定后方。
殷珑摸了下左恂的杯子,温热的,于是放心地饮了一口自己杯中沁凉的葡萄酒,惬意地眯起眼,一开口却是石破天惊:“陛下召我入京,贺他五十圣寿,我想让阿晏带兵护送。”
左晏愣愣地看着殷珑,手上筷子一僵,面条滑落到碗里:“啊?”
公主嫁到凉州十年头一次回京,居然点名要他领兵护卫。左晏眼中震惊之情很快退去,满是喜悦兴奋。
齐渊盯着面汤上漂浮的青绿葱花,一言不发。
左恂眉头微皱,他显然知道入京贺寿的事,所以只是对后半句话提出反对:“阿晏年纪小,性子冲动,臣担心他在上京给殿下惹祸,就让他留在凉州军中安心历练吧。”
怪不得齐渊刚才刻意说他脾气冲动,还看殿下!就知道他一肚子坏水!左晏立刻为自己辩解:“我都十八了,在军中也沉稳的很,不信您问舅舅。叔父,我跟您立军令状,我肯定能护卫好殿下,把殿下平平安安地送进京。”
左恂无语,兄长就你一个儿子,真出了岔子我也不能斩了你啊!他温言劝道:“阿晏,你在军中历练多年,你的本事叔父是很信任的,但你一直在你舅舅帐下听令,行军打仗有上面的将军指挥,军需粮草有下头的参军调派,你没独自带过兵,头一次带兵还要负起保护公主的重任,还是有些太勉强了。”
左晏并不领情:“叔父,俗话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舅舅天天在我眼前跑——不是,天天在我眼前安排军中大小事务,我在旁边学了这么些年心里都有数。再说了,我是护送殿下去京城,一路上走官道住驿站,又不是领着殿下往狄人王庭跑,能有多大的风险?”
“你长这么大都没出过凉州,道路不熟人情不通,再拖累了殿下。”
“殿下可不觉得我是拖累!”左晏见说不通叔父,立刻转换策略向殷珑求援:“不然殿下也不会点了我去护卫。”
左恂也看着殷珑,眼中满是不赞同:“还是选一名老成的将军护卫殿下更为稳妥。”
驸马还是这副老母鸡护崽的做派,等自己生了孩子,不得被他爹宠得八岁都断不了奶。殷珑心中腹诽,表情却很正经:“杀鸡焉用牛刀?万寿节是八月初十,这时候凉州正是护卫秋收、防备北狄入侵的紧要关头,那些老将名将自然有安边护民的正事要做,阿晏一个毛头小子没什么大用,领这趟闲差护送我进京倒是正好。”
虽然左晏不大服气自己被称为没用的小子,还是连连点头附和:“对,那些叔叔伯伯舅舅是有大事要忙的,我年轻,护送殿下正好历练。”
左恂觉得左晏冥顽不灵,也不理他,只劝说殷珑:“阿晏在凉州是少主,除了几个长辈能训他几句,人人都捧着敬着他,惯得他一副直来直往的犟脾气。上京显贵多如牛毛,阿晏要是冒犯冲撞了谁,闯了大祸怎么办?”
“我一个一品公主难道不是显贵吗?”殷珑噎了左恂一句,振振有词:“再说了,你也知道他是凉州少主,现在不历练人情,交结人脉,难道要等到他接了你的位置,两眼一抹黑地去跟人打交道?他就是端着碗去京城要饭,都不知道去哪个门前乞讨!那时凉州的军需更拨不下来了,上上下下都陪着他吃沙子喝西北风?他跟在我身边,我还能指点他亲贵之间的关系、往来应酬的规矩,不比他自己胡乱摸索更稳妥?”
齐渊也突然开口:“还有我跟着帮衬呢,保管小将军出不了大错。”
公主说的确实有理,加上还有细心周到的齐渊辅佐,左恂只得无可奈何地缴械投降了:“罢了,无论阿晏在上京闯什么祸,总归有我给他担着。”
左晏大喜过望,也顾不上还有齐渊这讨厌鬼跟着了,赶忙表决心:“我一定听殿下的话,保证不会闯祸!”
殷珑嫣然一笑,笑意在晃动的烛火中格外幽深:“要是闯祸的是我呢?”
左恂面色骤变,他拉过殷珑的手,严肃地直视她:“殿下是要对叶家发难吗?”
殷珑盯着左恂捏住自己掌心的手,仿佛那只手直接捏在了心脏上:“我不该对叶家发难吗?”
“臣怎么会阻止殿下尽为人子女的本分呢。”左恂面带忧虑:“只是叶家内有皇后,外有丞相,十年来一直圣眷隆重,殿下您久离宫廷,臣在朝中也没有根基,贸然出手只怕会让亲者痛。”
殷珑抬起头,眼眶微红:“那我就该忍耐一生一世吗?”
左恂握住她的手微微用力:“臣只是希望殿下能谨慎行事,保重自身。譬如此次祝寿,殿下若能令圣心回转,再有一二忠直贤臣从旁援手,殿下十年来的夙愿必能达成。”
左晏从没见过叔父和殿下如此失态的模样,仿佛朗月清风下两棵并立的青松,突然被高山的阴影吞没,变成两个隐晦不清的谜团。
十年,他反复思索着这个时间,十年前北狄大举入侵,让他父母双亡;也是十年前,殿下以公主之尊下降到偏僻边陲的凉州。
十年前发生了什么?同那个听起来无比煊赫的叶家又有什么关系?
左晏心中充满了一连串疑问,他下意识地望向殷珑,她的表情已经恢复如常,甚至带上了一点微笑:“我答应你,保重自身,决不轻举妄动。这次祝寿,我就好好为陛下尽孝,他心中惦记着我这个女儿,我开口求什么也有底气。”
左恂如释重负地点头,殷珑又笑着问:“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呢。”
左恂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眼中却是理所当然的认真:“臣与殿下夫妻一体,公主有罪,臣亦同担。”
凉州在朝中地位不重,在北部边防地位可不轻,不然当年左晏父亲在凉州都督任上战死,皇帝也不会为了安抚世守凉州的左家,将长女岐阳公主殷珑下降了。若是陛下真要降罪公主,他将整个凉州放在圣心的天平上,大不了舍了性命富贵,总能保得住自己的妻子侄儿。
殷珑笑意更深,附在他耳边低声说:“咱们好像很久没有夫妻一体了。”
左恂瞬间脸色通红,心虚地扫了眼四周坐着站着的人,声音低如蚊呐:“臣今夜必当尽忠职守。”
左晏按下疑问埋头对付碗里的食物,也像齐渊一样默默无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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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凉州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