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州,又是熟悉的地方。
唐安在贾大贵的安排下,带薪出差,一路快马加鞭,不过二日便出现在陆府门外。
朱门高耸,举头望去朱红色的色漆随时间而有部分脱落,露出下方棕褐色的门板,兽首衔环的铜制门首被铜锈塞满,提起环状把手直往下掉铜锈,半晌也敲不出一点音来,这高门大院的样子像极了一只蛰伏已久步入苍年的老兽。
虽年迈,但不容小觑。
眼见敲不响铜铃,唐安眉目一皱,又使了六成力敲在那铜铃上。
只听‘当’的一声,传出去好远。
雪花似的铜锈在这等力量的敲击下,哗啦啦的往下落,久不见停,在青石砖上铺了一层。
唐安有些诧异,这铜首里怎么能藏了这么多的铜锈,眼见地上积的越来越多,他有些不好意思,连忙用脚将地上的铜锈踢散,又擦了两脚。
眼见地上还有不少,唐安还想要再蹭两下,大门突然动了!
朱红色的大门厚重如闸,青石板上的刻痕浅淡,这门像是许久未开了,门轴深嵌石臼,经年未修,早已锈涩难转。
门底刮过青砖,发出沉钝的呻吟。
唐安等了半天,门也只开了一道窄缝,冷风忽然从缝隙中窜出,挟着陈年霉气,呛的他咳嗽了两声。
这时,门内缝隙露出一只眼睛,眼冒绿光,新奇的打量他,光从眼神中就能看到灼热。
灼热?
唐安心里顿觉不妙,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兄台,兄台!”门内眼睛的主人唤着唐安。
眼前这场景实在不同寻常,唐安防备着投去疑问的目光。
“这门实在太重,我们只能推开这么一点缝隙,兄台可否帮帮忙,将这门打开。”
怎么招待客人还得客人自行开门??
唐安有些震惊,却不好推脱,只在心里腹议,门楣上“敕造”金漆剥落,似乎是在嘲弄几人的力怯。
将胸前的包袱甩去背上,唐安伸手去拽门上供人拖拽的铁环,一入手,就觉不对。
此门沉得仿佛由精铁而非木头所造,他猛地发力,门轴吱呀作响,却只堪堪移动了一点。
他竟然没能一下拉开这门!
唐安神色骤然一凛,仿佛换了个人,他后撤半步,沉肩吸气,单手牢牢攥住那沉重的黄铜门环把手,猛地发力向后一拽!
“吱呀呀——”
一阵令人牙酸的噪音响起,紧闭的厚重木门终于开始挪动,门缝艰难地扩大,待到那缝隙足以容一人通过,唐安才卸下力,松开了手。
门后,一张原本带着试探的脸,此刻已全然被惊愕覆盖。
“兄台……真是神力!”门内人回过神来,声音里充满了由衷的震撼与钦佩。
唐安面上不动声色,只随意地摆了摆手,然而他那只施力的右手,却在他转身的瞬间,飞快背到了身后,若细看便会发现那只手正因脱力而微微颤抖,他却语气平淡,仿佛只是拂去一点灰尘,“无妨,只是饭吃的多了,空有一身蛮劲儿罢了。”
这时,府内终于有了动静。
三名青衣小厮脚步匆匆地迎了出来,一人手脚麻利地接过唐安肩上的包袱,另一人躬身在前引路,“贵客这边请。”
唐安迈步入内,脚下是平整坚实的青砖墁地,迎面撞入眼帘的,便是一堵极为宏阔的影壁,壁身虽历经风霜,浮雕上的漆皮已有脱落,但那其上盘踞缠斗的狻猊依旧狰狞毕现,檐下悬挂着‘忠勇’字迹的鎏金匾额,金漆虽被岁月风霜侵蚀得有些暗淡,但那字里行间透出的磅礴气势却丝毫未减。
仅这入门一瞥,便足以窥见这陆府昔年必定是尚武成风、家学渊源的深厚之地,其底蕴绝非寻常富贵人家可比。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声响。
唐安忙回头看,只见一小厮正将绳索挂在木门特制的铁钩上,一个轮盘状的锁盘旋转几圈后,巨大的拉力将那木门缓缓关上,闷响如雷,恍若巨兽合颚。
他们明明能打开这门!
唐安见状更是不解,这地方,总不能是什么龙潭虎穴吧?
贾大贵只说让他来潞州陆府寻人,他身上还揣着一封贾大贵亲手写的信,事成之后还能额外获得二十两的银钱。
我的厚土娘娘,贾大贵一毛不拔的性格能给出二十两的巨款!唐安一时都有些怀疑是不是在框他,可看到小瘸子那不甘心不可置信的眼神,他义无反顾的就接了活。
正好,他在潞州也有别的事要做。
唐安思绪万千,想着贾大贵也没理由害他,索性抛开顾虑,乖乖跟着小厮往里走。
刚进庭院,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得长大了嘴!
只见院中从东向西列着十八个兵器架,铁戟生寒,刀光淋漓,反射着骇人的银光。院内直对着正厅,虎皮交椅大咧咧的摆在正中的位置,身后的壁墙上本应挂些什么菊花牡丹,有花开富贵的好意头,谁成想这家挂的是九环大刀,血槽犹带暗红。
再配上玄铁铠甲和护心镜,这哪里像个住宅,这比紫黎殿的演武场更让人胆寒。
嘶——这些玩意要是被风吹倒砸在人身上,可不得身首异处!真是惨烈的死法……
唐安乱七八糟的想着,向前迈出一步,却猛不丁被一绳结绊了一跤!
他立马一个燕子翻身,只有脚尖踩地,可右边身子的汗毛直立,不好!
一旁摆着棍棒的兵器架子突然朝他倒来,那武器架子有五层高,每一层摆放着数量不一的棍棒,粗细长短皆全,砸在身上可有好受的!
唐安见状又是一个惊鸿踏雪,后仰着身子将面前的三两个武器抱在怀中,再左手猴子偷桃式迅速将三个快触地的武器捞了回来,目光一斜脚一踹,将马上要倾倒的架子踢回去,顺便将手中环抱的武器都架在了架子上。
当最后一只短棍快要落地时,唐安脚跟点地,将其稳稳的立在了脚尖之上。
一套动作不过三息,干净利索的令人咋舌。
“不愧是相公推荐的人!”
他刚站稳,身后便响起一道女声,语气中毫不掩饰欣赏之意。
这人是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的??
唐安惊出了一身汗,回身只见一女子脊背挺直,身形高挑,远超寻常闺秀。
她身着墨蓝劲装,袖口金线绣着缠枝纹,乌发高挽成髻,只一支素银簪,耳垂悬着两颗玄珠,随步伐轻晃,眉如远锋斜飞入鬓,只有眉尾还带着女儿家的纤细。
下一刻,他被一众人簇拥着,不由分说按在了宴席的主位上。
还没等他发出疑问,陆嘉嘉抬手一拍桌案,朗声道:“上菜!”
话音未落,侍立门外的仆役鱼贯而入,手捧托盘,热气腾腾的饭食在眼前铺陈开来,顷刻间便将一张偌大的八仙桌摆得满满当当。
陆嘉嘉看着略显局促的唐安,面含笑意,语气格外爽利,“小兄弟,别拘着,怎么称呼?家住何处啊?”
唐安刚塞进嘴里一大块油亮喷香的烧肉,正烫得吸气,闻声赶紧费力地往下咽,鼓着腮帮子匆忙灌了口茶,才勉强腾出嘴来,含糊应道:“我……我叫唐安,住在……呃,百草堂。”
陆嘉嘉闻言,身子往前一倾,“贾大贵那抠搜性子,眼光倒是勉强过得去,不过……”
她话锋一转,语气里满是自信与招揽之意,“我们陆府行事可比他大方得多,你是个人才,不如考虑跟着我们陆府?前程定比他那儿强!”
“不行!”唐安被这突如其来的招揽惊得一噎,那一口刚咬下去的烧饼顽固地卡在嗓子眼,上不来也下不去,憋得他满脸通红,只能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这两个字。
贾大贵是抠门,但人品却不坏,更何况……这百草堂学徒的身份,可是他这见不得光的杀手身份最稳妥的掩护,轻易动不得!
陆嘉嘉见他拒绝得如此狼狈却又干脆,脸上的惋惜之色一闪而过,随即被更浓烈的欣赏所取代,非但不恼,反而朗声笑道:“好!能这么干脆地拒绝我陆家的招揽,更说明你是个念旧情、讲义气的好汉子!就冲这份心性,我喜欢!”
她爽快地一拍桌案,“既然如此,咱们亲近些,我叫你一声小安,你嘛……唤我一声嫂子如何?”
“嫂……嫂子?!”唐安好不容易咽下那口要命的烧饼,又被这石破天惊的称呼砸得目瞪口呆,声音都变了调。
陆嘉嘉满意地点点头,清脆地应了声“哎”,随即话锋一转,“我夫贾大贵想必已跟你提过事情的大概了吧?不过嘛……”
她目光在唐安身上利落地一扫,信心十足地一摆手,“以小安你这身好本事,此事定然手到擒来!”
夫……夫君?!
贾大贵?!
唐安万万没想到,贾大贵那个抠门精居然能讨到这般爽利泼辣的大户媳妇,真是让人……难以接受啊!
还没等他缓过劲来,却见陆嘉嘉突然抬手一招,朝门外唤道:“阿竹,进来见过这位唐安兄弟。”
话音未落,一名少年应声而入。
他身形清瘦,穿着半旧的青布长衫,洗得有些发白,反倒衬得他肤色有种不常见光的莹白,眉目如工笔描摹出的山水,身形一动似有药香扑面,浑身透着一股子远离尘嚣的书卷气。
少年身量应该比唐安低上半头,见唐安望过来,他连忙也牵动起唇角,将身上那骨子书卷气衬托得越发浓郁。
一看便是个读书的好苗子!
唐安连连赞叹点头,他立刻就猜到了贾大贵想让他干什么,定是少年准备上京赶考,需要个随行护卫!
唐安立马拍胸脯保证,“嫂子,此子不凡似文曲星转世,你放心,我定把他好好护送去上京赶考!”
说完,却见陆嘉嘉脸上那爽朗的笑意倏然一僵。
唐安心头一紧,难道说错话了?他脑中警铃大作,背脊瞬间绷紧,浑身肌肉都进入了戒备状态。
就在这莫名的尴尬里,旁边的少年却像是听到了什么的趣事,竟“噗嗤”一声,毫无顾忌地笑出声来。
见唐安惊疑不定的目光投来,他非但不收敛,反而扬起下巴,冲着唐安咧嘴一笑,这一笑瞬间将他身上那层沉静的书卷气冲得七零八落,活脱脱就是个顽劣跳脱、没心没肺的邻家少年郎!
“嘿嘿,姑姑……”少年刚得意地呲着牙花。
“啪!”一只手掌快如闪电般拍在了他的后脑勺上,清脆响亮,硬生生把他那灿烂的笑容拍了个烟消云散。
“哎哟!”少年捂着脑袋,夸张地哀嚎一声,委屈巴巴地跳脚抗议,“姑姑!你下手忒狠!别打恁脑袋!打笨了可怎么好!”
陆嘉嘉收回手,恨铁不成钢地狠狠剜了那少年一眼,这才扭头对一脸错愕的唐安道:“这个贾大贵!办事竟如此不牢靠,连这般要紧的关节都不曾与你说清!”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股家门不幸的疲惫感,抬手戳向还在揉脑袋的少年,“陆元宝,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外甥!这次劳烦小安你走这一趟,不为别的,就是要将这小子给我送进崇武院去!”
什么??
开国皇帝尚武,马背上打下的整个大梁,建国立邦的第一件事就是兴盛武学,将前朝崇文的风韵彻底纠正了过来,三年一乡试,五年拼状元,走武学的出路可比科举快,以至于各地武学院如雨后春笋的冒了头,其中最知名的就是上京城的崇武院,两届的武举人全都出自这里,百里他乡的人蜂拥而至,就为了入崇武院的眼,然后摸到一步登天的捷径。
可他这身武功却是野路子出身,哪有本事往崇武院塞人!
唐安略微一思考,便直接脱口而出。
“难道嫂子想让元宝拜我为师?”他连连摆手,这可不成,他只会杀人,哪里当得了武学师傅。
没想到陆嘉嘉却摇了摇头,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我想让你帮忙替考!”
唐安:“!!!”
陆嘉嘉见唐安一脸呆滞,像是没反应过来,忙扯着他开始诉苦。
陆元宝小时候因为早产营养跟不上,落了个体弱多病的下场,陆家几十年都没出过这么身娇体软的少爷。
走两步喘,扎马步晕,拿不起刀,看不清靶。
可陆家家道中落,自从祖父一辈作为小小巡城副官卸了职,就立下誓言要让陆家重新拾起来祖辈光辉,这下可苦了陆元宝。
就这么过了多年,陆家祖父不愿承认陆元宝实在没有习武的天分,在临终前的夙念也是,要让陆元宝成为大将军,兴盛陆家……
唐安听的津津有味,只是稍微觉得有些不对,大梁建国不久,陆家的底蕴又太深了些,怎么可能短短几十年就破败到拿不出一名官宦?
便顺嘴提出了疑惑,“这匾额气势恢宏,就是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不知是何时赏赐的。”
此话一出,陆嘉嘉立马昂首挺胸,一脸傲然道:“小安你果然有眼光,这匾额距今已五十年了!”
等等!大梁建国也不过二十余年……竟是前朝的御赐之物!
这陆家……是活腻歪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