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课的日光灯管发出轻微的嗡鸣,与窗外淅沥的雨声交织成催眠的白噪音。栾黛绮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指尖无意识地转动着笔,目光却落在对面教学楼七班的窗户上。
距离昨晚在地下射击场的会面已经过去十六小时,练澄珂那句“离我太近的人,往往会被我的阴影笼罩”仍在她的脑海中回响。那是什么样的阴影?她不禁揣测。是运动生涯被迫终结的遗憾?还是更深层、更私密的伤痛?
“栾黛绮同学,”物理老师的声音突然切断了她的思绪,“你能解释一下这道题中抛体运动的原理吗?”
她站起身,目光迅速扫过黑板上的题目——一个关于斜抛运动的问题,给出初速度和角度,求最大高度和水平射程。
“物体在抛出后,水平方向做匀速直线运动,竖直方向做匀变速直线运动,加速度为重力加速度。”她流畅地回答,“最大高度由竖直方向的分速度决定,水平射程则由水平分速度与飞行时间的乘积得出。”
“很好,”老师满意地点头,“那么,从射击运动员的角度来看,这个理论在实际应用中会有什么偏差吗?”
全班同学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这是她转学以来第一次被公开提及过去的运动员身份。她感到一阵不适,像被突然暴露在聚光灯下。
“空气阻力、湿度、科里奥利力等都会影响实际弹道。”她简短地回答,希望尽快结束这个话题。
“科里奥利力?”有同学小声疑问。
“地球自转产生的偏向力,对长距离射击有影响。”她解释道,同时注意到教室后门闪过一个高挑的身影——练澄珂正从走廊经过,他的目光与她短暂相接,随即移开。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老师为何突然问这个问题——练澄珂的物理老师与她的老师在同一办公室,也许他们讨论过这两个转学生相似的背景。
坐下后,邻座的林雨晴凑过来小声问:“你怎么会认识七班的练澄珂?今天早上有人看到你们在食堂一起吃饭。”
高中里的信息传播速度总是快得惊人。
“只是偶然碰到。”她轻描淡写地带过,心思却已飘向昨晚练澄珂调试摄像机时的专注侧脸。
下课铃终于响起,栾黛绮迅速收拾好书包,向旧体育馆走去。今天是周四,按照她的计划,应该着重训练左侧瞄准的适应性。但此刻她更想知道的是,练澄珂是否会再次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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练澄珂站在教学楼门口,望着连绵的雨幕。他通常会在放学后参加篮球社的训练,但今天他请了假。手腕的旧伤在潮湿天气里总是隐隐作痛,提醒着他那段再也回不去的过去。
“澄珂,不去训练吗?”篮球社的队长从身后拍拍他的肩。
“今天有事。”他简短回应。
“听说你和五班的栾黛绮走得很近?”队长的语气带着试探,“好多人都看到了。”
练澄珂没有回答,只是将书包甩到肩上。流言蜚语总是传播得比事实快,他早已习惯。
“提醒你一下,她可是教导主任重点关注对象。”队长压低声音,“转学前是专业运动员,据说因为心理问题退队了。这种人最好别走太近。”
心理问题?练澄珂皱眉。他从栾黛绮的身上看到的只有坚韧和专注,以及偶尔闪过的迷茫——那是在人生轨道突然改变时必然会有的困惑,与他如此相似。
“谢谢你的关心,”他平静地说,“但我有自己的判断。”
撑开伞,他步入雨中,却没有走向校门,而是绕路走向旧体育馆的方向。他告诉自己这只是出于一名前运动员对同类的关心,但内心深处,他明白那不仅仅是如此。
在栾黛绮身上,他看到了自己失去的东西——对射击纯粹的热爱和执着。即使受伤,即使被迫离开专业队伍,她依然在寻找任何可能的方式继续射击。而他自己,却连拿起一把训练用□□的勇气都没有。
地下射击场的门虚掩着,他推门而入,听到里面传来规律的射击声。栾黛绮已经开始了训练,她站在第二个靶道前,专注地瞄准,甚至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
他静静地观察她的动作——站姿比昨天稳定了许多,显然是采纳了他的建议。但她的眉间有着挥之不去的疲惫,每一次举枪都伴随着轻微的吸气,那是疼痛的信号。
“你的肩部肌肉太紧张了。”他出声提醒。
栾黛绮转过身,眼中没有惊讶,仿佛早已预料到他的到来。“湿气让旧伤复发了。”她放下枪,揉了揉右肩,“但我必须适应这种条件,真正的比赛不会总是选在晴天。”
这句话刺痛了他。曾几何时,他也怀着同样的想法,在手腕疼痛难忍时依然坚持训练,直到再也无法扣动扳机。
“过度训练只会加重伤势。”他走到她身边,从包里拿出一管药膏,“这个对肌肉酸痛很有效。”
她接过药膏,微微惊讶:“你随身带着?”
“习惯了。”他简短回答,不愿多作解释。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他记录着她的训练数据,偶尔提出调整建议。令他惊讶的是,栾黛绮的进步速度远超预期,左侧瞄准的命中率已经从最初的30%提升到了65%。
“你的学习能力很强。”他在记录表上写下最新数据。
“不是学习能力,”她放下枪,认真地说,“是重新学习。射击本质上是一种肌肉记忆,我需要覆盖旧的记忆,建立新的模式。”
这句话精准地描述了他自己的处境——不是忘记射击,而是建立没有射击的新生活。但三年过去了,他依然没有成功。
“昨天的照片,”她突然转换话题,“我查了那场比赛的记录。你是步枪三姿项目的冠军,创下了当时的青少年组纪录。”
练澄珂的动作停顿了一瞬,“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纪录保持了一年零七个月,直到下一届比赛才被打破。”她继续道,显然做足了功课,“为什么放弃得那么彻底?即使是手腕受伤,也有很多运动员转型做教练或裁判。”
他放下记录表,直视她的眼睛:“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我的过去?”
“因为我们很像。”她的目光毫不躲闪,“而了解你的阴影,能帮助我避开自己的。”
这个回答出乎他的意料。他原以为她会说是出于好奇或关心,没想到是如此直白实用的理由。
“我的故事并不特别。”他转身开始收拾设备,“一个有前途的运动员因伤退役,仅此而已。”
“那为什么国家队的总教练会亲自给你写信?”
练澄珂猛地转身:“你翻了我的东西?”
“照片从书里掉出来时,我看到了夹在一起的信封。”她平静地解释,“邮票是特制的,只有国家训练中心会用那种邮票。”
他深吸一口气,抑制住突然涌上的怒火。她观察得太细致了,像分析靶纸上的弹孔一样分析他的生活。
“那封信与我的退役无关。”他最终说道,“只是一封慰问信。”
“但你保留了它,和照片放在一起。”她向前一步,“你并没有真正放弃射击,练澄珂。你只是害怕再次失败。”
这句话像一颗精准的子弹,击中了他最深的恐惧。是的,他害怕——害怕即使尝试复健,也无法回到巅峰水平;害怕那个曾经被誉为“天才”的自己,最终只能沦为平庸。
“我们今天的训练到此为止。”他收起最后一件设备,向门口走去。
“明天还会来吗?”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栾黛绮太敏锐,太接近真相,而他现在还没有准备好面对那些他努力掩埋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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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的篮球训练场上,练澄珂比平时更加沉默。他机械地完成每一个动作,投篮,传球,跑位,仿佛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澄珂,你今天状态不太对。”训练结束后,教练拦住他,“下周六的友谊赛,你将是首发,这样的状态可不行。”
他点点头,“我会调整好的。”
“是因为手腕的旧伤吗?”教练关切地问,“还是因为那些谣言?”
他警觉地抬头:“什么谣言?”
教练犹豫了一下:“有人看到你和五班的栾黛绮经常在一起。教导主任确实提醒过我,那个女孩可能有心理问题,她之前的退队不是单纯的伤病原因。”
“那是为什么?”他尽力保持语气平静。
“据说是比赛压力导致的焦虑症,有一次重要比赛中突然无法扣动扳机。”教练压低声音,“她的教练试图让她继续比赛,但她完全崩溃了。后来就转学了。”
练澄珂想起栾黛绮举枪时的专注表情,那里面没有任何犹豫或恐惧,只有绝对的决心。他无法想象那样的她会因为压力而崩溃。
“我不认为那是真的。”他说。
“无论如何,小心点总是好的。”教练拍拍他的肩,“你是个有前途的篮球选手,我不希望你受到负面影响。”
回家的路上,练澄珂反复思考着教练的话。如果栾黛绮真的有过无法扣动扳机的经历,那她现在的坚持就更加令人敬佩——克服心理障碍比克服身体伤病需要更大的勇气。
经过旧体育馆时,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地下室的灯亮着,她应该还在训练。犹豫片刻后,他还是推开了那扇铁门。
栾黛绮果然在那里,但今晚的她与往常不同。她站在靶道前,举着枪,却迟迟没有射击。汗水从她的额角滑落,持枪的手微微颤抖。
“栾黛绮?”他轻声呼唤。
她仿佛从梦中惊醒,猛地转身,眼中闪过一丝他从未见过的恐慌。
“你还好吗?”他走近问道。
“我没事。”她放下枪,深吸一口气,“只是...今天状态不太好。”
他观察着她的表情,忽然明白了什么:“是扣动扳机时的障碍吗?”
栾黛绮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你听说了什么?”
“有人说你因为比赛压力,曾经无法扣动扳机。”他直接说道,“是真的吗?”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他看到她眼中闪过挣扎,最终化为一种无奈的坦然。
“半年前的全国选拔赛,”她缓缓开口,“决赛最后一枪,如果我打出9.7环以上的成绩,就能入选国家队。但当我举枪瞄准时,突然什么都看不见了。”
“什么意思?”
“视野中央出现盲点,就像有人用橡皮擦掉了靶心。”她的声音平静,但紧握的拳头泄露了情绪,“我无法扣动扳机,因为根本不知道瞄准的是什么。医生说是心因性视觉障碍,压力导致的暂时性失明。”
练澄珂震惊地看着她。他听说过这种病症,极端压力下,大脑会主动屏蔽部分视觉信息,作为一种自我保护机制。
“后来呢?”
“我失去了资格,离开了队伍。”她简短地说,但他能想象到那之后的艰难——专业运动员的道路一旦中断,就很难再接上。
“现在还会出现吗?”他问。
他观察着她的表情,忽然明白了什么:“是扣动扳机时的障碍吗?”
栾黛绮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你听说了什么?”
“有人说你因为比赛压力,曾经无法扣动扳机。”他直接说道,“是真的吗?”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他看到她眼中闪过挣扎,最终化为一种无奈的坦然。
“半年前的全国选拔赛,”她缓缓开口,“决赛最后一枪,如果我打出9.7环以上的成绩,就能入选国家队。但当我举枪瞄准时,突然什么都看不见了。”
“什么意思?”
“视野中央出现盲点,就像有人用橡皮擦掉了靶心。”她的声音平静,但紧握的拳头泄露了情绪,“我无法扣动扳机,因为根本不知道瞄准的是什么。医生说是心因性视觉障碍,压力导致的暂时性失明。”
练澄珂震惊地看着她。他听说过这种病症,极端压力下,大脑会主动屏蔽部分视觉信息,作为一种自我保护机制。
“后来呢?”
“我失去了资格,离开了队伍。”她简短地说,但他能想象到那之后的艰难——专业运动员的道路一旦中断,就很难再接上。
“现在还会出现吗?”他问。
“偶尔,在特别疲惫的时候。”她承认,“就像刚才,靶心突然消失了。但我学会了应对,闭上眼睛,深呼吸,然后重新瞄准。”
这种勇气令他自愧弗如。面对那样的挫折,她依然坚持着,而他自己却因为可能的失败而彻底放弃。
“我放弃射击的真正原因,”他听见自己说,声音陌生而遥远,“不是手腕的伤。”
栾黛绮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继续。
“那场比赛,我创下纪录的那场,”他的目光穿过她,看向遥远的过去,“我的竞争对手,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在比赛前夜服用过量安眠药。”
她倒吸一口气:“为什么?”
“因为压力。他父亲是我们省的体育局局长,期望他必须获胜。”练澄珂的声音干涩,“但我不知道他的状态那么糟,比赛前还和他开玩笑说我会全力以赴。”
“那不是你的错。”
“也许吧。”他摇头,“但当我站在赛场上,扣动扳机的那一刻,我想的是:如果我没有那么优秀,如果他觉得有机会赢,会不会...”
他没有说完,但栾黛绮已经理解。有些重量,一旦压在肩上,就再也卸不下来。
“所以你选择离开。”
“手腕受伤给了我一个合理的借口。”他抬起左手,看着那道疤痕,“实际上,即使没有受伤,我也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射击了。”
他们沉默地站在昏黄的灯光下,两个被过去束缚的人,在废弃的射击场里分享着彼此最深的伤痛。
“我有个提议。”良久,栾黛绮开口,“我们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
“我帮助你克服心理障碍,你帮助我进行康复训练。”她说,“我们彼此扶持,重新回到赛场上。”
这个提议既诱人又可怕。回到赛场意味着面对所有他试图逃避的记忆和恐惧。
“为什么是我?”他问。
“因为只有真正理解重量的人,才能教会别人如何负重。”她的目光清澈而坚定,“而你,练澄珂,比任何人都理解那种重量。”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一缕月光从高处的气窗斜射进来,在地面上投下交错的光影。在那一刻,练澄珂看着眼前的女孩,突然意识到他们就像那些错位的镜象——表面相似,内在却互为倒影。
“好吧,”他听见自己说,“我们试试。”
这个词既是对她的承诺,也是对自己的挑战。他不知道这条路会通向何方,但也许,只是也许,他们可以互相引领,走出各自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