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还带着夏末的余温,穿过教学楼走廊,掀起少年们衣角的同时,也翻动着少女们的裙摆。
栾黛绮靠在走廊尽头的窗边,目光落在楼下篮球场上来回奔跑的身影上。162公分的身高让她必须微微踮脚才能看清全场,这个细微的动作却牵动了昨天训练时拉伤的肩膀肌肉,一阵隐痛让她轻轻吸了口气。
“所以这就是你拒绝加入射击社的原因?”身旁的好友林雨晴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手伤又复发了?”
“不是。”栾黛绮收回视线,将滑落肩头的长发拨到耳后,“只是想换个环境。”
她没说实话。离开待了两年的射击队,转学到这所普通高中,并非她所愿。但自从三个月前那件事发生后,母亲坚持认为她需要“正常的高中生活”,而不是每天在靶场和学校之间两点一线。
“那考虑好加入哪个社团了吗?文学社?戏剧社?”林雨晴数着手指,“还是说你要去篮球社当经理?听说他们正在招人。”
栾黛绮轻轻摇头,目光却不自觉地被篮球场上一道突兀的身影吸引。那人太高了,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他站在三分线外,接到传球后甚至没有屈膝,只是手腕轻轻一推,球便划出完美的弧线,空心入网。
“那是练澄珂,七班的转学生,和你一样,这学期刚来的。”林雨晴注意到她的目光,“据说是因为父母工作调动才转学过来。189的身高,在篮球场上简直就是作弊,对吧?”
栾黛绮没有回应。她的视线凝固在练澄珂身上,出于某种射击选手的本能,她立刻判断出他的身高、臂展、甚至他投篮时那超乎寻常的稳定性。那不是普通高中生会有的姿态——过于从容,过于精准,仿佛肌肉已经记住了成千上万次重复的动作。
就像她一样。
“走吧,下节课要开始了。”她最终说道,转身离开窗边。
同一时刻,楼下的练澄珂抬手接住队友传来的球,却莫名感到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抬头望向教学楼高处,只看见一个转身离去的纤细背影和随风扬起的黑色长发。
“看什么呢?”队友跑过来拍了拍他的肩。
“没什么。”他收回目光,将球传回给对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的旧伤疤。
这所学校的篮球场对他而言太过矮小,篮筐的高度也似乎比标准矮了几公分。一切都不合手,就像他此刻身上这套过于贴身的校服。转学是他自己的决定,与其在原来的学校继续被当作“那个人”的影子,不如找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
“练澄珂,再来一记三分!”场边有女生喊道。
他置若罔闻,只是默默跑到自己的位置。在这里,没人知道他曾经是全国青少年射击锦标赛的冠军,更没人知道他曾因一场意外被迫离开赛场。篮球不过是他用来填补空缺的运动,一种不需要太多专注力就能完成的消遣。
当他再次抬头望向那个空荡荡的窗户时,不知为何,那道消失的身影却在他脑海中留下了清晰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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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的铃声响起,学生们如潮水般涌出教室。栾黛绮收拾好书包,独自走向学校后方的旧体育馆。那里有她需要的安静,也可能有她正在寻找的东西。
根据她前几天的打听,旧体育馆地下一层有个被遗弃的射击场,上世纪九十年代曾是学校特色课程的一部分,如今早已闲置。对她而言,那却是这片校园中唯一可能让她感到自在的地方。
推开沉重的铁门,灰尘在从门口透入的光束中起舞。栾黛绮打开手机照明,沿着楼梯向下走去。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金属锈蚀的气息,却让她莫名安心——这是她熟悉的味道,混合着枪油和旧靶纸的特殊气味。
地下室的灯居然还能打开,几盏昏黄的照明灯亮起,揭示出一个令人惊讶的空间。虽然布满灰尘,但设施基本完整:五个射击靶道,后方还有观察窗,墙上甚至挂着已经泛黄的安全守则。
她放下书包,走到第二个靶道前,伸手抚摸着台面上的痕迹。这里被使用得最多,台面边缘已被磨得光滑,左侧有一小块区域几乎没有灰尘,像是最近有人用手撑过。
栾黛绮皱眉,警惕地环顾四周。空无一人。
她从书包内侧口袋取出一个长方形的丝绒盒,打开后,里面是一把她私人的气手枪。离开专业队伍后,这是她唯一保留下来的物品,也是她与过去生活的唯一联系。
装好枪,戴上专业的护目镜和隔音耳罩,她从包里取出自带的靶纸贴在远处的靶架上。然后回到台前,站定,闭眼,深呼吸。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整个世界已缩小到前方的靶心。
举枪,瞄准,扣动扳机。
一声轻响后,她放下枪,查看结果。十环,但偏右半环。肩伤影响了她的稳定性。
“手腕太僵硬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她浑身一颤,猛地转身举枪对准声音来源。在角落的阴影里,一个高挑的身影缓缓走出——是白天那个篮球场上的高个子,练澄珂。
“这里是禁止进入的。”她冷声道,枪口仍对准他。
练澄珂举起双手,表情却毫无惧意,“门没锁。而且,据我所知,这个射击场已经废弃多年了。”他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枪上,“□□,气手枪,4.5毫米口径,初速约110米每秒。不错的选择,就是后坐力有点大。”
栾黛绮缓缓放下枪,但眼神依然警惕,“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和你一样,曾经在某个地方待过。”他走近几步,目光扫过她刚才射击的靶纸,“你的站姿有点偏,重心太靠右了。不是习惯问题,是右肩有伤,所以在下意识保护它。”
这番精准的分析让她彻底怔住。在射击这个相对小众的运动中,能一眼看穿她问题所在的人寥寥无几。
“你是射击运动员?”她问道,同时注意到他走路的姿态——步伐平稳,上身几乎不动,这是长期负重训练形成的习惯。
“曾经是。”练澄珂简短地回答,走到旁边的靶道,从口袋里拿出一把折叠刀,“不过现在只是普通高中生。”
他随手一挥,小刀旋转着飞向远处的靶架,精准地钉在了靶心位置。
飞刀。这不是正规射击训练的内容,但他的动作干净利落,显然是长期练习的结果。
“你为什么在这里?”栾黛绮终于问出关键问题。
练澄珂收回小刀,转头看向她,“和你来的原因一样。寻找一个能让自己呼吸的地方。”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那一刻,栾黛绮仿佛在他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同样离开曾经熟悉的领域,同样在这所普通高中里寻找属于自己的位置。
“栾黛绮,高二五班。”她最终说道,将气手枪放回盒中。
“练澄珂,七班。”他点点头,“我看过你去年的比赛视频。省青少年锦标赛,气手枪项目,金牌。”
这个意外的揭晓让她愣在原地。她从未想过在这里会有人认出自己,更没想到他会看过自己的比赛。
“你怎么会——”
“研究对手是基本功课。”他打断她,“虽然我们项目不同——我是步枪选手——但顶尖运动员之间总会互相关注。”
步枪。这解释了他的身高优势,也解释了他那异于常人的稳定性。在射击界,步枪选手以惊人的核心力量和稳定性著称。
“那你为什么放弃了?”她轻声问道。
练澄珂的表情瞬间冻结,那道无形的墙再次降下。“有些事情发生了,就回不去了。”他转身走向门口,“建议你离开时擦掉台面上的指纹,这里虽然偏僻,但保安偶尔会巡逻。”
他离开后,栾黛绮独自站在空旷的射击场中,空气中还残留着某种张力——那是两个曾经同类的人相互识别时产生的微妙反应。
她回到靶道前,重新举枪,但这次她注意到练澄珂说得对,她的重心确实太靠右了。调整姿势后,她连开三枪,全部命中靶心。
那种被理解的恐惧和欣慰交织在一起,让她久久无法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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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午休,栾黛绮在食堂再次看到了练澄珂。他独自坐在角落,面前放着一本翻开的小说,但目光却落在窗外。周围有不少女生偷偷看他,却没人敢上前搭话。
189公分的身高在日本高中生中实在太过醒目,再加上他那张没什么表情却轮廓分明的脸,使他自然而然地成为众人焦点,也自然而然地与周围隔开一段距离。
栾黛绮端着午餐托盘,犹豫片刻后,还是走向了他的桌子。
“可以坐这里吗?”
练澄珂从窗外收回目光,点了点头,“请便。”
她坐下后,两人陷入一阵沉默。栾黛绮注意到他手边那本书——不是流行小说,而是一本关于运动心理学的专业著作。
“你的肩伤,是盂唇撕裂吗?”练澄珂突然问道。
栾黛绮手中的筷子一顿,“你怎么知道?”
“看你举枪时的微表情,还有你避免大幅度活动右肩的习惯。”他平静地说,“我经历过类似的伤病,只是部位不同——手腕三角纤维软骨复合体损伤。”
这对射击运动员来说几乎是职业生涯的终结。栾黛绮顿时理解了他放弃射击的原因。
“恢复得不好?”她轻声问。
练澄珂抬起左手,露出腕部一道浅浅的疤痕,“永久性损伤。可以正常生活,但无法继续专业训练了。”他说得轻描淡写,但眼中一闪而过的阴影泄露了真实情绪。
“抱歉。”
“没必要。”他合上书,“你现在还接受正规治疗吗?”
“每周两次物理治疗。”她下意识地揉了揉右肩,“医生说如果三个月内没有改善,可能要考虑手术。”
“手术风险很大,尤其是对我们这种需要精细肌肉控制的运动员。”他一针见血地指出。
“我们”?这个词让栾黛绮心头微动。尽管他已经离开赛场,但仍把自己归为射击运动员的一员。
“我知道风险,但如果不能继续射击...”她没说完下半句,但相信他明白。
练澄珂沉默片刻,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撕下一页写下一串数字,“这是一个专门处理运动员损伤的康复师联系方式。告诉他是我推荐的,他会给你折扣。”
栾黛绮接过纸条,注意到上面的字迹工整得近乎刻板,每个笔画都一丝不苟——这是长期进行射击训练的人常有的特征,极致的控制力渗透到生活的每个细节。
“你为什么帮我?”
练澄珂抬起头,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涟漪,“也许是因为不想看到有人重蹈我的覆辙。”
就在这时,一群喧闹的男生经过他们的桌子,其中一个不小心撞到了栾黛绮的椅子,她的汤碗应声翻倒,橙黄色的味增汤洒在练澄珂放在桌面的书上。
“对不起!对不起!”男生慌忙道歉。
练澄珂的第一反应不是抢救书本,而是迅速抓起餐巾纸擦干书页,动作急切得近乎慌乱。
“只是本书,不用这么紧张吧?”撞人的男生试图开玩笑。
练澄珂没理会他,只是专注地抢救那本湿透的书。当他把书倒过来抖掉水分时,一张藏在书皮夹层里的照片飘落在地。
栾黛绮弯腰捡起,在归还前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照片上是一个约莫十四岁的男孩,穿着国家队青年训练营的队服,手中高举奖杯,站在标准的射击场前。男孩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与眼前这个面无表情的练澄珂判若两人。
但引起她注意的不是照片中的人,而是他身后的背景。那个射击场她再熟悉不过——国家体育训练中心,她曾在那里参加过三次集训。
更巧的是,照片一角,背景人群中,有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正在举枪瞄准。尽管画质模糊,栾黛绮依然认出那是十四岁的自己。
那一刻,世界仿佛静止了。
她抬头看向练澄珂,他正盯着她手中的照片,表情复杂。
“这张照片...”她轻声说。
“三年前的全国青少年锦标赛。”他接过照片,小心地放回书中,“那是我赢得的最后一个冠军。”
他没注意到照片背景中的她。这个认知让栾黛绮莫名松了口气,同时又有些失落。
“你很想回到那个时候吧?”她问。
练澄珂合上受损的书,将它小心地放进书包,“人不能总是活在过去。我现在只是普通高中生,打打篮球,看看书,准备升学考试。”
但栾黛绮知道他在说谎。一个真正的“前”运动员不会保留着三年前比赛的照片,不会一眼看出别人的技术缺陷,不会在书本被打湿时露出那种近乎恐慌的表情。
射击就像血液,一旦流入体内,就再也无法彻底清除。
“今晚七点,旧体育馆地下一层。”她突然说,“我要测试几种不同的持枪姿势,需要有人记录数据。”
练澄珂明显愣了一下,“你为什么认为我会去?”
“因为你需要它,就像我需要射击一样。”她站起身,收起托盘,“不管你承不承认,我们是一类人。”
离开食堂时,栾黛绮能感受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如同昨天她感受到他在篮球场上的注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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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七点,地下射击场。
栾黛绮独自调试着设备,心里并不确定他是否会来。距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十分钟,空旷的场地里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
也许她判断错了。也许练澄珂真的已经放下了过去,开始了新生活。也许他对射击的留恋只是她的错觉。
她举起枪,对准靶心,却迟迟没有扣动扳机。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铁门开启的声音。她回头,看见练澄珂站在门口,手中拿着一个文件夹。
“我迟到了。”他简单解释,走到她身边,“这是数据记录表,按照国际标准设计的,包括稳定性评分和弹着点分布分析。”
栾黛绮接过表格,发现上面详细列出了各种评估项目,专业程度不亚于她在省队使用的训练记录。
“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下午自习课。”他轻描淡写地带过,从包里拿出一个便携摄像机,“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录下你的动作,便于慢动作分析。”
她点点头,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你不需要参与实际射击吧?你的手腕...”
“记录和观察不会影响。”他架好摄像机,调整好角度,“开始吧,先从标准姿势开始。”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栾黛绮尝试了五种不同的持枪姿势,而练澄珂则详细记录每一种姿势下的表现。他的观察敏锐得令人惊讶,能捕捉到她自己都未曾注意到的细微习惯。
“第四种姿势,你的右肩比左肩高了约两度,导致弹着点整体偏右上。”他指着记录表说。
栾黛绮放下枪,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医生建议我尝试左眼主导瞄准,但感觉很不自然。”
“因为你的大脑已经习惯了右侧模式。”练澄珂走到她身边,“介意我碰你的肩膀吗?”
她犹豫了一瞬,然后点头同意。
他的手指轻按在她的右肩和后背上,调整着她的站姿。“重心再向左移一点...对,就这样。现在感觉怎么样?”
栾黛绮举枪试了试,惊讶地发现肌肉的紧张感减轻了许多。“好多了。你怎么会懂这些?”
“受伤后,我花了大量时间研究运动生物力学。”他回到摄像机后,“某种程度上,不能亲自上场后,我反而更理解射击的本质了。”
这句话中隐含的苦涩让她心头一紧。
“最后一组测试,”她说,“然后今天就到这里。”
当最后一发子弹击中靶心时,栾黛绮放下枪,转身面对练澄珂:“你为什么来?真的只是为了帮我?”
练澄珂关闭摄像机,整理好记录表,长时间沉默后终于开口:“那天在篮球场上,我看到你站在窗边。你看着球场的样子,就像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与我第一次拿起步枪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什么感觉?”
“明知自己不属于那里,却不得不假装融入。”他抬起头,直视她的眼睛,“我们确实是一类人,栾黛绮。但这不一定是好事。”
“什么意思?”
“离我太近的人,往往会被我的阴影笼罩。”他轻声说,语气中带着她无法理解的警告。
“我不怕阴影。”她回答,“我曾在最刺眼的阳光下比赛,知道如何应对强光。”
练澄珂微微勾起嘴角,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笑,尽管转瞬即逝。
“明天同一时间?”他问。
“如果你方便的话。”
他点头,开始收拾设备。当他转身准备离开时,栾黛绮突然叫住他:“练澄珂,那张照片...你当时知道我在背景里吗?”
他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第一天在这里见到你时,我就认出来了。2019年全国青少年锦标赛,气手枪少年组冠军栾黛绮。我看了那场比赛,你的最后一枪,10.9环,完美绝杀。”
这个认知让她怔在原地。原来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她是谁。
“那你为什么不说?”
“因为那时候的你,眼中只有靶心。”他终于转身,目光复杂,“而现在,你的眼中有了其他东西——犹豫,恐惧,不确定。我不确定你是否还想被认出来。”
他说得对。离开专业队伍后,她一度害怕被人认出,害怕那些“天才少女为何陨落”的疑问。练澄珂的沉默,某种意义上是一种体贴。
“谢谢。”她轻声说。
他摇摇头,“不必。明天见。”
练澄珂离开后,栾黛绮独自站在靶道前,思考着他说的每一句话。他们像是两面相对放置的镜子,互相映照出彼此的模样——同样的过去,同样的伤痛,同样无法割舍的热爱。
但她也隐约感觉到,在练澄珂平静的表面下,藏着比她想象中更深的阴影。那道阴影与他放弃射击的真正原因有关,与他腕上的伤疤有关,与他警告她不要靠近的原因有关。
而奇怪的是,这个认知并没有让她退缩,反而激起了她的好奇。
就像瞄准一个未知的目标,她需要更多的数据,更多的观察,更深入的分析。
而作为一名优秀的射击手,她最不缺乏的就是耐心和精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