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臣武将侍立两侧,中间开辟出一条并不十分宽的小道。那人便经这条小道步履蹒跚地穿过人群,径直走到最前方,轻轻放下拐杖,双膝跪地,规规矩矩向上首的皇帝行了个大礼——
“臣女苏玉堂,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早在她出现之初,众臣中与苏傲霜相熟之人,就有认出她这张脸的,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即使暂时认不出的,见苏傲霜面上惊愕得连掩饰也忘记的神色,便知此人身份定然不凡,遂好整以暇地捧着朝笏看起戏来。
沈佳侧过眼,瞥了一眼几步之遥外站定于武将之首的元明瑾,见她晏然自若,便也默不作声,静观其变。
“你是何人?”
玉珠轻撞,响声清脆——十二旒下的龙目扫过寂若死灰的苏傲霜,复又回到苏玉堂的眉眼间,嗓音冷然。
“臣女是苏尚书之子——”
“竖子尔敢!”
话音未落,一本奏折便登时甩下阶去,啪一声摔在苏玉堂面前,吓得她双肩猛地一颤,忙不迭拜伏在地,瑟瑟发抖。朝臣也哗啦啦跪倒一大片,口呼“陛下息怒!”
“我天元子民,皆是守孝悌之人!且不论此人是否确为苏尚书之子——刘鸿祯!你令苏卿之子来检举她,此母子相夷,非人所为也!”
天子怒于前,众臣顿觉后脖发凉,御史大夫却仍面不改色。她直起上半身,目光如电,朗声道:“自古忠孝难两全!对陛下的忠心甚至超过了对母亲的孝心,难道不足以明此人品节良实、志虑忠纯?再者,苏大人若是行得端坐得正,怎么还怕受人检举,更何况是亲生骨肉的检举?臣恳请陛下且听此人一言,待听过之后,再做打算也不迟。”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皇帝也只好松口,命苏玉堂从实招来,不得有半分隐瞒。
众目睽睽之下,苏玉堂抖着声线,从苏小糖代替苏宜宜坐上花轿,到昨日的省亲,将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说了,却刻意将辛氏对苏小糖十几年的苛待和自己多次猥亵苏小糖一事瞒了下来,更只字不提苏小糖究竟是如何坐上花轿的。
众臣凝神听着,越听越觉心惊肉跳,便不时用余光去瞟苏傲霜,见她虽面无表情,乌纱帽缘下的碎发却已被汗水打湿,一绺绺黏在额际,便知这偷梁换柱一事,十有**是真的了。
只是……听这黄口小儿所言,此事瑞王殿下竟也知情?且并未揭穿?
莫非她早已属意这苏家二公子,故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抑或是……与苏傲霜勾结在先?!
可陛下明令禁止皇子与重臣私交过甚——!
众人已然预感到天子将如何震怒,连忙眼观鼻鼻观心,作鸵鸟状龟缩,努力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以免蒙受迁怒。
帝王压着眉听罢,看向苏傲霜,沉声问:“苏卿,你可要解释一二?”
苏傲霜已是哀莫大于心死,沉默片刻,终究还是俯身下拜,重重叩首道:“臣,无话可说。”
她还能说什么呢?
说自己一心为上,却遭人暗算,产下身上流着九曜血脉的孩子吗?
说自己因心中有愧,故而放任正夫欺侮次子,装聋作哑了这许多年吗?
说自己教子无方、失之偏颇,才落得今日这般同室操戈、两败俱伤的地步吗?
一边是相伴多年的夫郎与骨肉相连的儿男,一边是再度手握从龙之功的诱惑;
一边是今上数十年如一日的宠信,一边是被绑上瑞王殿下的贼船、成了同一条船上的蚂蚱……
她哪边都想要,哪边都放不下,却也哪边都得不到。最后能割舍的,竟只有——
“苏傲霜。”帝王嗓音沉沉,喜怒不辨,“你太令朕失望了。”
沈佳一惊,知道此时元明瑾不便出面,身体反应比大脑更快,率先一步跨出去——“请陛下三思!苏大人一向忠心耿耿、劳苦功高,纵然犯错,也只是身为人母,不忍见男儿消受相思之苦,请陛下莫要轻易处置她!”
丞相本就有统率百官之责,由她出面求情,陛下也不会生疑。且她这番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闭口不谈欺君之罪,仅申重一颗慈母的苦心,陛下同为人母,定能设身处地,生出怜悯之心。
“沈相此言差矣。”
几方正对峙不下,却听斜刺里,一道满含笑意的嗓音横插一脚——
“苏大人固怀怜子之心,但圣旨既指了苏氏嫡长男为瑞王夫,苏大人又使出这一计偷天换日,岂不是……根本就没将母皇的威严放在眼里?”
苏傲霜猛地抬头,“罪臣并无此意!”
“况且——苏大人只顾念替嫁男儿的爱慕之心,可曾还记得那个本该做王夫的正主儿,也同样对皇妹怀揣着一颗爱慕之心,日日夜夜都盼着嫁给她、做她的枕边人哪?”
她却只当没听见,自顾自说着,竟抬袖掩唇,吃吃地笑起来,官服宽大的阔袖下滑,露出皓腕上那支攀满藤萝的金镯,每一朵花、每一片叶皆栩栩如生,明光烁亮、璀璨夺目。
“皇妹真是风流,竟叫兄弟二人的一颗芳心都落在你身上,连什么手足之情、什么深阁男子的清誉,都全然不顾了,不惜传出兄弟阋墙的恶名、更不惜犯下欺君之罪,也要争先恐后嫁给你,真让本王好生羡慕啊。”
此人嘴上功夫了得,四两拨千斤,便将始终隐在幕后的瑞王引到了众人的视线中。元明瑾也见招拆招,低眉顺眼、不卑不亢道:“皇姐谬赞了,明瑾庸碌无能,唯于领兵作战上,略有两句拙见,乍蒙厚爱,不胜惶恐。”
元明琼一僵,面色铁青,藏于宽袖中的另一只手已将朝笏捏得死死,几乎要将象牙所制的笏板化为齑粉。
无它,虽然这话表面上不过是自谦之辞,却一针见血地戳中了她的痛处——
自古建功立业,最快的方式就是上阵杀敌,偏偏七年前那场她不能去,母皇便任命小她两岁的元明瑾为行军元帅。她这皇妹倒也争气,不足二八年华,便崭露头角、一战成名。此后若有战役,母皇更是放心地尽数交给她,全然忘记还有自己这个大女儿,同样可以行军布阵,率铁骑扬天元国威。
武功立不成,便只好在文治上多费些心。元明琼见对方无意与她摇唇弄舌,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只得微笑着压下胸中闷气,还要开口,就听上首皇帝发话道:“肃王,闭嘴。”
元明琼一怵,低下头,依言悻悻地住了嘴。
“瑞王,你来说。”长长旒珠帘后,那双积威甚重的眼眸移向元明瑾,“你可知你的王夫另有其人?”
元明瑾仿佛还没从这番突如其来的打击中回过神来,白着脸惶惶道:“儿臣与王夫虽是奉旨成婚,然成婚不过数日,我二人却琴瑟和鸣、鱼水相投,仿佛上辈子也是一对恩爱妻夫似的。每每回到家中,王夫已打理好上下,儿臣一点儿多余的心都不必操,方知这府中的确该有位贤惠的郎君操持家务,心中愈发感激母皇慧眼识珠,将他指给我做夫郎。如今您却突然告诉我……”
她说到此处,不由哽咽,并未继续说下去,殿中众臣也不觉情动,回忆起数十年前的新婚燕尔、鸾凤和鸣,红盖头下夫郎羞赧的俊颜犹历历在目,上首的皇帝更是沉默着捻动手中念珠,始终未发一语,一时只闻琅琅珠玉碰撞声。
然而元明琼却一阵恶寒,暗叹她这皇妹真是好演技,为了将自己从此事中摘出,连这般肉麻的话也说得出口。
她倒是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她那好夫郎恐怕就无法幸免于难了。
倒也无妨,元明琼笑容不变。反正自己手中还有一张牌没打出去,此次定要斩去元明瑾一臂,叫她踮起脚也够不着那个位置!
“将……瑞王夫收监下狱,苏卿回府静候发落,瑞王禁足三月,此事容后再议。”
良久,一片寂静里,皇帝拍板定论,起身拂袖便走。
“母皇?!”
元明琼想不到她竟如此草率便做了决定,不由惊叫一声,却听宫侍已拉长调子,高喊“退——朝——”,纵使心有不甘,也只好先一拜三叩头,目送帝王离开后,才恨恨地一甩袖子,转身离去。
元明瑾见她再难抑制怒火,不着痕迹地微扬唇角,也大踏步从人群中走了出去。
两位亲王先行,待她们出殿后,群臣才按官职大小依次退场。
然而没等元明瑾走出去多久,一声“皇妹留步”生生止住了她的步伐,扭头一看,果然是言笑晏晏的元明琼。
元明瑾眉心微拧,尽量心平气和道:“皇姐还有何事?”
“小明瑾……”虽然结果不尽人意,但勉强扳回一城,元明琼笑得总算是真心实意了些,“你那小姑真是给了我好大一个惊——”
“皇姐真是好手段,竟能支动向来秉正的御史大夫做出头鸟。”元明瑾冷冷地逼视向她,趁其不备,一把捉住她左腕,指尖离那只金镯不过几寸,“绿汀在我手里,还望皇姐,行事务必小心为上。”
“绿汀是谁?好陌生的名字。”元明琼神色不变,反而嫣然一笑,凑近她耳边,吐气如兰,“他是不会背叛我的,你与其在他身上白费工夫,倒不如提前给你那小夫郎准备后事……天牢可不是你瑞王府的寝殿,说进就进、说出就出。”
元明瑾阴沉道:“不劳皇姐费心。”
两人虚与委蛇一番,自是不欢而散。
元明琼自认棋高一着,哼着缠缠绵绵的旖旎小调坐上回府的马车。心腹听出是秦楼楚馆近来流行的歌谣,踌躇片刻,还是进言道:“殿下,苏玉堂这样的人不能用,她连自己的母亲和家族都能背叛,难保将来不会反咬我们一口……”
“嘘——”
元明琼嘴唇嘬圆,竖起一指置于她唇上,令其噤声,笑道:“小紫蒲,你以为本王想不到么?这种用过就丢的东西,不劳你特地来本王跟前提一嘴。”
心腹敛下眼睫,道:“是属下愚钝了。”
“无妨。”元明琼心情大好地转动左腕上的金镯,指尖拨了拨那几颗金灿灿的果实,引得花叶颤颤,“倒是我的好妹妹,竟给我准备了这么大的惊喜,真是——天要助我啊!”
“此皆良实,志虑忠纯”出自诸葛亮《出师表》
祝大家国庆中秋双节快乐呀!吃月饼了吗?我喜欢吃蛋蓉蛋黄月饼,嘿嘿,如果月饼皮是那种松松散散的酥皮的话那就更好吃了!
这周没榜,可以不用写得那么急,我正好调整一下作息,天天熬夜身体真的撑不住[心碎]
而且准备收尾了,越到后面剧情越精彩也越难写……我会努力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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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欺君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