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整个琮都仍浸在黑甜的睡乡中。
皇城东南角,却隐隐亮起一片灯火。王侯将相们已起身梳洗,穿戴齐整,或乘舆、或骑马,穿过漆黑的街道,到达宫门后,由宫侍引着,前往朝房暂做休整,待宫门启钥,入朝觐见。
若遇见熟人,少不了要寒暄几句。朝房内正私语切切,忽见一人推门入内,朱红官服在一众绛红蕉红杏红中暗沉得不起眼,偏生胸前的仙鹤补子旁若无人地展翅高飞,鲜活得仿佛能从那块织金锦上腾跃而下,乌纱帽上的如意纹红宝石帽正在摇曳的烛光下反射出耀眼的芒彩。
天元官服一向以深浅见品阶。众臣刚瞥见那一抹朱红,立时噤了声,小心翼翼地用余光留意那人的动向,却见那双乌皮靴顿足少顷,便转了个向,往朝房一角走去。
角落里坐着个穿枣红官服的人,正捧杯凝思,胸前绣着头立于崖上、极目远眺的雌狮,四腿如柱,祥云绕身,好不威风。她见有人走来,便放下茶盏,从容见礼道:“沈大人。”
她乌发间夹杂的银丝在烛光下隐约闪动。
沈佳笑道:“你我之间,还需这些虚礼?日前殿下大婚,怎么没见着梅大人?”
瑞王殿下既已大胜归来,正是意气风发之时,想来东宫也不过是囊中之物。
世人皆言成家立业,元明瑾虽先立业后成家,但总归是成婚了,新嫁郎的家世也不错,其母是天子宠臣,不算折辱了她。
沈佳亦是看着她长大的,欣慰喜悦不言自明,少不得要在她的喜宴上多喝几杯。
梅鹤鸣也笑:“沈大人莫不是喝酒喝昏了头?我都一把年纪了,哪儿还熬得动?既观过礼,便一早向陛下和殿下请辞,回府中歇息了。沈大人的精神头倒还足,真叫人歆羡。”
此言一出,沈佳便知她定是又思念起自己那个十五六岁便薨了的男儿,少不得赶紧换个话题,又宽言安抚了几句。
二人正闲话家常,就见门扉又开,户部尚书苏傲霜一语不发走进,眼下青黑醒目,死气沉沉。她找了把椅子坐下,便撑着头闭目养神,一旁有人欲上前奉承几句,见她如此萎靡不振,也不好再出声相扰。
见状,梅鹤鸣与沈佳交换了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
然而还不待二人上前,便有宫侍前来告知可以入殿了。众臣便在宫门前排好次序,依品级高低鱼贯而入,沉默地踏在金砖上,步履纷沓,足音却轻缓。
卯时初至,天蒙蒙亮,东方渐明,云兴霞蔚,稀薄的晨光自后而来,为宫殿镶上一层朦胧的晕珥,仿若神霄绛阙。眼前的太极殿也不过是辽阔天穹底下一座巨兽般的庞然大物,却衬得这些举足轻重的股肱之臣都像一只只渺小的蚍蜉蝼蚁。
入殿后,群臣按班次站好,手捧朝笏。不多时,便有一道道唱赞声响起,由远及近:
“陛下驾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时之间,殿内众人皆五体投地,山呼万岁,上至三朝元老如沈相,下至候值的宫侍禁卫——坐在天底下最尊贵的那把椅子上,轻易便能将这幅盛景尽收眼底。
行过叩拜礼后,帝王令众臣平身,便启奏议朝。今上勤政,辰时未至,已将正事处理得七七八八,正欲退朝之时,却见一人突兀出列,高喊:“陛下且慢!”
皇帝定睛一瞧,正是整肃谨严的御史大夫,便问:“爱卿还有何事?”
“陛下经国已有数十年,我天元仓廪丰实、马壮兵强,政通人和、国泰民安。纵观邻并诸国,百越已俯首称臣,九曜、陆合不敢再进犯,昭穆又向来与我朝交好,如今正是河清海晏、太平盛世,天下百姓间无不称颂陛下仁明睿哲!”
这一席话夸得皇帝龙颜大悦。她虽喜怒不形于色,却倾身向前,指尖南红念珠拨得更欢,显然是心花怒放。
然而,立于百官之首的沈相却眉心一跳,脑海中那根弦微绷起来。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御史大夫这个老匹妇突然给陛下戴了这么多顶高帽,莫非又要找谁的不痛快?
果不其然,御史大夫的下一句便是——
“陛下贤明至此,却有人仍知法犯法,御下蔽上,犯下欺君之罪!望陛下明察,千万严惩此人!”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上首的皇帝也蓦地厉起神色。一人道:“刘大人,你如此言之凿凿,想来定是已有十成十的把握?那还不快快说出此人名姓?”
好一个一唱一和。沈佳瞧着,轻嗤一声。
御史大夫道:“臣不敢隐瞒——苏大人,你可有何要说?”
刹那间,数十双眼睛跟随着御史大夫,齐齐投向了苏傲霜,或审视,或讥诮,或震惊,或漠然。苏傲霜面无表情地在周遭各色眼神中滚了一圈后,缓缓俯首下拜,胸前的孔雀补子也跟着折起:“臣不敢夸言兢兢业业,但自认问心无愧,不知刘大人为何要如此构陷于臣,望陛下明鉴。”
她三言两语,这颗蹴鞠便被踢到了皇帝处。一时间,殿内众臣皆未言语,只视线蜂拥而去,一齐投向了上方的龙椅。
臣工中有一人,笼在袖中的右手悄悄转动两下戴在左腕上的缠枝镯,面上依旧维持着扬起唇角的表情,像条胁肩谄笑的狐,笑意不达眼底。
“苏卿所言甚是。刘卿,你二人同朝为官,若无凭据,肆意中伤同僚,是何居心?”
龙口一开,众人心中都道:果然如此。
帝王微末之时便起用了苏傲霜,说是从龙之臣也不为过。是人都会有所偏爱,天子自然也不例外。
她会偏袒苏傲霜,完全在意料之中。
岂料御史大夫依旧毫无退缩之意,不卑不亢道:“回陛下,臣自是已有铁证,才敢当朝告发苏大人。苏傲霜,我再问你一遍——这掉包瑞王夫一事,你认是不认?”
话音未落,四面皆惊。众人再也按捺不住,一时竟顾不得正身处朝堂,迫不及待地交头接耳起来:
“这刘大人莫不是疯了?瑞王殿下大婚那日,下官也去讨了杯喜酒,当时并无异样啊?”
“怕不是她自己的男儿没有苏大人的男儿那样美丽的姿仪和贤德的名声,见自家男儿没个好归宿,便心生忮忌……”
“此言差矣,刘大人为人刚正,又素来与苏大人无冤无仇,怎会刻意诬陷对方呢?莫非这其中,当真另有文章?”
“倒是不无道理,近来坊市传闻,下官也听了一耳朵。苏大人圣眷正隆,又与瑞王殿下结了亲,若是瑞王殿下入主青宫,那她的男儿,岂不——”
“嘘!快闭嘴!此等大事岂容你胡言乱语!要叫有心人听去,你这顶乌纱帽、连同乌纱帽下的脑袋,都不想要了是吗!”
“肃静!”
宫侍见下首就快乱成一锅粥,忙提声喝道,总算在皇帝掷出掌下的砚台前成功压下了满室沸腾。
“刘大人不得信口雌黄!”
苏傲霜经她再三挑衅,此时也动了气,愠怒道:“事关瑞王殿下与我儿清誉,莫要再无中生有!”
常言身正不怕影子斜,此刻她腰板虽挺得笔直,面上也是一派怒容,胸腔里的一颗心却跳得突突,脑中拼命回想究竟是何处露了马脚。
王府?瑞王殿下治下那般严明,且详谙始末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家中?不,不可能,府卫皆是她亲自挑选的,辛氏和韩氏也严加看管起来了;
寺中?也不可能,那边可是瑞王殿下亲卫前去,层层封锁之下,恐怕连只苍蝇都无法飞下山;
那就只有……
“传左验上前!”
刘大人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起。
眼跳心惊,苏傲霜恐惧地回过头去,心中拼命祈祷莫要是她意度中的那人。
只见殿门大敞,一人逆光而立,背脊微偻,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来,与她错身而过。
——竟是看也没看她一眼。
左验是中国古代法律术语,指案件审理中作为凭证的证人或证据。
这几章挺难写的,这几天我脑细胞要死光了[化了]
官服颜色是私设,但补子是参考了明清写的,当然官制是参考唐朝,请勿考究,毕竟这只是个架空世界[摸头]
以下颜色由浅到深:
杏红#CF3D15、蕉红#C8191D、绛红#B02E28、枣红#8A2623、朱红#711318
以下是补子图样排序:
文:一品仙鹤、二品锦鸡、三品孔雀、四品云雁、五品白鹇、六品鹭鸶、七品鸳鸯、八品鹌鹑、九品练雀
武:一品麒麟、二品狮子、三品豹子、四品老虎、五品黑熊、九品海马(我查到明朝是六七品用彪、八品用犀牛,清朝六品用彪、七八品用犀牛,但介于文中并未涉及,所以大家看个乐呵就好)
另外缃叶其实也是一种颜色#ECD452,所以出场时穿的是鹅黄色的衣服[摸头]
我在文中埋了很多很多小细节,感兴趣的话可以自己找找看喵[三花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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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欺君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