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傲霜的头颅深深低了下去,“臣,请殿下明示。”
“本王说,苏大人就只能做到这样而已吗?”
元明瑾如她所愿,重复一遍,将话挑明了些,笑得见牙不见眼,恍若一只正在舔舐锋利犬齿的狐,“若是顾及亲子,下不去手,不若由本王代劳。”
“……但凭殿下处置。”
元明瑾站起身,一手从她手中接过沉重如铁的门闩,而后另一只手交握上来,凌空抡起,将其舞得虎虎生风。呼呼风声刮开苏玉堂的发丝,露出她一只耳朵,刀子似的直往耳道里钻,大有直刺灵台之势。
苏玉堂趴伏在地,预想中的疼痛顺着脊椎直逼颅底,整个后脑勺都发麻,额前早已结满豆大冷汗——不,不,她不想死!她不想死!她的腿!她的腿!
她已经断了一条腿,不能再断另一条了!她不想当废人!
“娘!救我!快救我啊!”
苏傲霜将她的呼声听在耳中,却站定于原地,没有动,只是深深吸气,闭上了双眼。
那风声近了、愈近了——咚!
“啊——”
苏玉堂惨叫一声,扯着嗓子拉长了尾调。
然而叫了迂久,才慢慢觉得不对——
痛感……似乎都集中在已经伤了的左腿上,右腿倒还好端端的,并无不适。
可她分明听见了门闩砸下来的响声。
她手肘支起,抬高上半身,伸长脖子往后一瞧,这才发现那根门闩的棍头擦着她的右腿狠狠砸进了地里,坚硬平整的尺七方砖甚至被砸出一个浅坑来,蛛网似的细纹以棍头为中心向四周迸射;再看那棍头,已炸得像朵花儿一般,木刺根根倒竖,却仍有一小截栽进砖里,好似这厅中凭空长出一根门闩般,好不滑稽。
可厅中之人却没一个敢笑。
苏玉堂不知这是否就算结束了,依旧趴在地上丝毫不敢动弹,鼻尖却忽然嗅到一阵沁人心脾的竹香——上方那人的气息沉沉地压下来,而后她本就松垮凌乱的乌发便彻底散开来。
原是元明瑾从她发间取下了绾发的银簪。
元明瑾直起腰,三指捏住细长簪身,似乎对它起了兴趣,细细端详起来。其余人等依旧大气也不敢出,苏宜宜却早在下首跪得腿脚酸麻,忍不住悄悄揉捏起小腿来——
咻——!
说时迟那时快,那支银簪忽地破空而来,气势汹汹,拂动发丝,擦着苏宜宜侧脸钉进他身旁的砖缝里,簪身竟足有一半深深没入其中!
银质柔软,却丝毫不见扭曲变形,可想速度究竟有多快。
“男子容颜何等重要,若非小糖已嫁人,你打算让他老死家中?好一个‘京中贵男之典范’,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元明瑾目光移向他侧脸,不疾不徐道:“毁人容颜,如同杀人母父。苏大公子,你心肠如此歹毒,连亲弟也下得去手,本王真不知还有哪家女郎,愿意要你这蛇蝎男子。”
苏傲霜听见她对苏宜宜的称呼,猛地一抖,霎时便冷汗满身。
厅中其它人却不曾留意——苏宜宜半张着嘴,早就吓傻了,听他父亲哭嚎了一声才后知后觉感到脸上一阵刀割般的疼,怔怔伸手去摸,见满手刺目鲜红,顿觉天旋地转,两眼一翻就晕倒在地,人事不省。
元明瑾转身踱步,回到上首坐下,以手撑头,道:“你这男儿不能留在京中了。”
扑通一声,站在后首的辛雅宁闻言,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眼珠略动了一动,又扑过去,紧紧抱着已然昏厥的苏宜宜,嘴里念叨着“宜宜、宜宜……”哪有往日三品淑人的风光模样。
“是。”苏傲霜并未回头,只是跪下,缓缓向她磕了一个头,“谢殿下饶过我儿……”
“先别忙着谢。”元明瑾撤去手,大马金刀地坐着,左臂撑在左腿上,倾身向前,如狼隼般盯着苏傲霜,“本王可非心地良善之辈。”
苏傲霜何等人精,当即便明白她是有话要说,便挥退夫郎儿男,与瑞王殿下密谈了整整一个时辰。
……
今日发生了这许多事,苏小糖自然无心再逗留,一睁眼就马上催着元明瑾回王府,什么擅长牛乳糕的厨郎也置之脑后了。
苏府果真是豺狼之窝,他再也不想来了……好疼。
所幸现下不过戌时,亥时才宵禁,元明瑾便命人套马备车,与苏傲霜辞别。
脸上伤口缝过针已经包扎好,苏小糖明知不能碰,但是却总忍不住想看看自己伤成什么样。
这么疼,一定伤得不轻……男子终究是对自己的容貌十分在意的。
他颤颤巍巍抬手,指尖将要触及纱布,却被一把捉住——“做什么?脸不想要了?”
妻主看起来非常生气,苏小糖想。
虽然她嘴上不说,只是眉眼冷肃,但是握着他的那只手力道之大,连骨头都险些要捏碎了。
苏小糖心中却甚是甜蜜,一时间连脸上的疼痛都忘了七七八八。
马车刚刚驶出门,他想起回王府的路上会经过万钱楼,便掀开车幰向外张望,却恰巧见到母亲率众躬身送别,辛雅宁在她身后,直勾勾望过来,神情怨毒。
他不觉打了个寒颤。
正要放下车幰,却见还有两辆朴华无实的马车亦从苏府中驶出,低调地直奔城门——苏小糖顿生疑惑。
这么晚了,为何还要出城?
“看什么呢?外头有那么好看?”
元明瑾放下书,二指捏住他下巴尖,把人拧过来,朝向自己,“以后被欺负了,要当场打回去,懂?”
苏小糖窝窝囊囊地缩了缩脖子,移开眼,嘴唇抿成一条线,没吭声。
原来自己竟是可以反抗的么?可是三妹妹力气太大,他怕……
“打不过就喊我,真当你妻主是吃素的?”元明瑾松开手,肘弯支在小几上,撑着下巴瞧他,笑眼弯弯,“叫人欺负成这样,真是个小可怜……打狗也得看主人,不过是有几年没回琮都,难不成本王的威名都叫人忘干净了么?”
别以为他听不出来,她这是拐着弯儿说他是、他是……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坏的人?他刚受了委屈,她不安慰两句也就罢了,还这般作弄他……
苏小糖用酸涩不已的眼睛使劲瞪她,却换来元明瑾好一阵虎摸,笑声爽朗。
然而奇怪的是,尽管她将自己比作狗,苏小糖心中却并未生出丝毫不快,一时只知怔怔地注视她的笑颜,什么都忘得精光,满脑子只剩她方才那几句袒护之言。
若不是身上有伤,他真恨不得马上伏在她膝头,像一条真正的家犬般摇尾乞怜。
“怎么,感动哭了?”
元明瑾抬手点了点他眼角,苏小糖才反应过来,自己不知不觉间竟已热泪盈眶,忙掏出帕子来拭,岂料却越擦越多,最后只好丢脸地抬袖挡面,鼻音浓重,叫她莫要调笑自己。
元明瑾方哂笑道:“这才哪儿到哪儿?若叫你知道,你那两个好兄妹已经被遣送出城,你此生都不会再见到她们,岂不是要感动得五体投地?”
“……刚才那两辆马车?”苏小糖恍然大悟。
“正是。”元明瑾把玩着翠青杯,冷冷一笑。
若不是为了苏傲霜……苏宜宜和苏玉堂真该感谢自己有个好母亲。
……
见朱轮华毂渐渐驶出视线,苏傲霜回到房中,浑身脱力,瘫坐椅上,里衣已完全被汗水浸湿。
从此,苏氏就是瑞王棋罐中的一枚棋子……一切究竟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她为官三十多年,自然懂得何为明哲保身,亦向来是坚定的保皇党,可如今——
“妻主,我们何时把宜宜接回来?”
思绪被打断,辛雅宁眼皮浮肿,抽抽噎噎地问苏傲霜。
都怪苏小糖这个贱种!害得他的男儿不得不离开家,去寺中暂避风头。若是让他再逮到机会,他定要将苏小糖千刀万剐!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你那好男儿!当真是男人之见!”
苏傲霜闻言怒喝,一掌拍在扶手上,吓得辛雅宁一抖,帕子都掉在地上,“若不是他和苏玉堂落了把柄在瑞王手中,我何至于将宝全押给瑞王?”
“东宫之争,与我何干!管她是大皇子还是二皇子,只要不站队,无论谁当皇帝,我苏傲霜依旧能稳坐尚书之位!”
她瞪着呆若木鸡的辛雅宁,雀目充血发红,额角根根青筋清晰可见,狠毒之意亦是——“早知今日,我就该学那位去父留子,将三个孩子都带在身边,亲自教养!省得被愚夫教歪,死到临头仍不知悔改!”
“哼,他就在寺中好好修行吧!若是学不会安分守己,也不必再回了!”
辛雅宁被这话震得怔怔,汗出如浆,一句话也再说不出了。
……
苏氏在京郊的庄子不远,可仍要驶上一两个时辰,到达已近丑时。
心中惊惧渐散,苏玉堂又恢复了往日颐指气使的模样,不是嫌弃屋内打扫得不净,就是嫌弃宵夜不过是些粗茶淡饭难以入口,将整个别庄闹得人仰马翻,寅时才勉强睡下。没过多久,又因断腿疼痛而难以入眠,折腾得庄子里的仆从苦不堪言,都盼着这混世魔王早日回府。
可即便如此,苏玉堂心里也清楚,至少在骨头长好之前,她决计不可能回京。
而且回京……回京又能如何?她的腿会好吗?往后行走,不会一跛一跛的——不、不行,她还要出将入相、还要继承母亲衣钵、还要继续享受荣华富贵……她不要变成一个跛子!届时亲友同僚又会如何看她!
苏玉堂从噩梦中惊醒,大口喘息,冷汗涔涔,在床上坐了良久后,终于拿定了主意。
问过时辰,得知现下不过卯时,她却并未继续睡下,而是下了炕,从妆台前拿起一枚玉佩,交给从府中跟来的心腹,手心微微出汗,“反正快马加鞭,来回也要三四个时辰,你马上回城,去……肃王府,务必请肃王殿下亲自前来,就说苏氏女有要事相商!”
心腹领命而去。
……
昨夜路过万钱楼,苏小糖眼巴巴地望着自家妻主,只盼她能放自己下去打声招呼……绝不是趁机去买些吃食!
谁知却被元明瑾一口回绝,说他那一肚子坏水都能晃荡出声,快涌进脑子里,自耳眼中流出了——她是不会给他机会又去捣鼓臭食的!
但看苏小糖一副无精打采的蔫巴样儿,她第二日还是命人请来了万钱楼里的当家厨娘,本想大手一挥让他随意点菜,却见他腾一声忽地从椅上站起,紧走几步到了为首那厨娘面前,与其执手相看泪眼。
元明瑾奇道:“你们这是作甚?”
那厨娘已年过半百,瞧着苏小糖的眼里又满是慈爱,她当然并非怀疑二人有私情——只不过她们又是何时相识的?
今日更新呈上~[摸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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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