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有三人。
当中那人脸朝下,披头散发,衣衫褴褛,匍匐在地,做出一副护住腰腹的姿态,只背脊轻微起伏,奄奄一息;苏宜宜正半蹲着,面露错愕,眉宇间的狠戾尚不及收起,手中金钗钗尖向下,滴滴答答挂着血,已在那人侧脸上划出长长一道血痕;站于右侧的女子慌作一团,手中瓷瓶啪嚓一声掉在地上摔碎了,水液顷刻便撒了一地。
“拿下!”
一声令下,护卫鱼贯而入,制住她二人。元明瑾瞳孔紧缩,急步上前,将外袍脱去,裹在那人身上,翻过来一看,果然是双眼紧闭的苏小糖。
他面色惨白,侧脸被苏宜宜用金钗自颧骨到唇角划开长长一道口子,皮开肉绽、血流如注,此外还有一些擦伤和淤青,拨开衣领一瞧,亦是如此。看得元明瑾一阵心惊,急令人去召府中医师和苏傲霜、辛雅宁二人。
“苏大人是朝廷命官,本王自当敬贤重士,务必请她‘慢慢’走过来。”
她弯腰,稳稳抱起苏小糖,任他的头无力地靠在自己肩上。
盯着他脸上伤口,元明瑾眉心紧锁,声如淬冰,一字一句道:“医师和苏夫人直接绑来,越快越好。”
近侍领命而去。元明瑾冷冷瞥了眼尚未回神的那两人,正要抱着苏小糖暂离,袍角却忽然被拽住。
她眼珠微动,向下一瞧,就见苏宜宜色如死灰,却仍五指蜷曲,拼命地将那块衣角死死攥在掌心,仿佛攥着救命稻草似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一边摇头,一边哭道:“殿、殿下,此事绝非您看到的那样,是、是小糖他……”
都这个节骨眼了,他哭起来仍是楚楚动人,眼尾浮上一抹极艳的绯色,如染斜红。元明瑾却不为所动,只道:“如此一来,还要感谢你提醒本王。”
她虽面无表情,一旁早有善揣上意的心腹上前,一人用帕子拾起那支造型奇特的金钗,一人同样执帕,将碎裂瓷瓶中洒出的水液尽数吸走。
苏玉堂这才回神,嘴唇抖得不成样子,慌道:“这、这是做什么?那瓶子都摔碎了……”
此言一出,元明瑾像才注意到她般,斜了她一眼。然而目光落到她掌心,却蓦地一厉,上前便劈手夺过她掌中的布条——
“早闻苏小姐有夺良家夫男喉间缠纱的癖好,如今竟抢到自己哥哥头上来了,当真是……好一桩丑事啊。”
她似笑非笑,墨眸深如寒潭,唇角分明是上扬着的,吐出的话语却犹如一把利剑,直刺苏玉堂心窝。
苏玉堂感到后脑一阵发凉。
“什么?不——”
她怛然失色,急急伸手,欲抢回那布条,却被侍卫牢牢按住,动弹不得,“殿下!您听臣女解释……”
“跟大理寺卿解释去吧。”
匆匆赶来的苏傲霜尚未来得及喘匀气,乍闻此言,膝盖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殿下不可!玉儿是臣独女,您这是要臣绝后不成?!”
一刻钟前,她见瑞王殿下身边心腹亲自来请,一言一行中不乏尊重,却是皮笑肉不笑:下半张脸唇角虽翘得高高,然而伸手挡住,只瞧上半张脸,狐狸般上扬的眼角却放得平平,眸中深意叫人不由心惊。
苏傲霜到底是三品大员,政治嗅觉敏锐,当即右眼皮便跳了跳,直觉十分不妙。再听那人请她务必慢慢走过去,莫要失了股肱之臣的风采,心底那股不祥的预感愈演愈烈,到底还是按捺不住,步履如飞,几乎小跑而来。
——紧接着就听见了元明瑾的这句话。
“王夫伤成这样,苏大人可是要本王绝后不成?”元明瑾冷笑一声,原话奉还给她,丢下一屋子姓苏的面面相觑,抱着不省人事的苏小糖去看医师。
错身而过之际,苏傲霜瞧见她怀里鼻青脸肿、惨不忍睹的人,陡然瞪大眼,瞳孔震颤不断。
“娘!”
元明瑾一走,苏玉堂率先反应过来,惶急地叫唤了一声,忙不迭膝行上前,双膝磨得火辣生疼也顾不得许多了。她抱住母亲的小腿,眼泪说来就来:“瑞王殿下她、她当真要把我送进大理寺?娘,女儿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是苏小糖那贱骨头先勾引女儿的,您要救救女儿——啊!”
最后一个字猛地变了调。苏傲霜当胸一脚将她踹倒在地,虽在盛怒之下,本能地却还记得收着力,但仍踹得苏玉堂人仰马翻。
这一脚踹得苏玉堂整个人都呆住了,她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爬起,眼中满是不敢置信,“……娘,你踹我?”
苏宜宜见状,吓得往后缩了缩,生怕受牵连——母亲素来最疼宠小妹,连她都挨打,等待自己的还不知是何种处罚……
都怪苏小糖!
“哼,若不能叫瑞王殿下满意,就不是只踹一脚的事了!”
苏傲霜喘着粗气,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她——“你何时能够安分守己?看来上次罚你跪祠堂还是太轻!”
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她真恨为什么元明瑾不是她的女儿,而是面前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草包!
伴君如伴虎,元明瑾眼下虽还只是头小老虎,却仍不容小觑。苏傲霜心里门儿清着:既然瑞王殿下先命人把她叫来,而不是二话不说把玉儿扭送大理寺,就证明此事尚存斡旋的余地。
该如何让瑞王殿下满意呢?
苏傲霜无视房内的一双儿男目瞪口呆、如见恶鬼的表情,明明是乍暖还寒的暮春时分,嘴里却呼呼冒着热气。
她环顾四周,见大门后竖着一条扁担似的门闩,便大步流星冲过去,举起来,照着苏玉堂的左腿便是一棍!
“啊——!”
惨叫声不绝于耳,元明瑾一边盯着医师给苏小糖上了药,一边伸长耳朵留意那厢的动静,见除了一声痛呼外便再无其它,遂不满地皱起眉。
“呃!”苏小糖昏迷中痛呼一声,吓得那医师倒药粉的手抖了一抖,忙小心翼翼去瞧元明瑾,见她并未动怒,才暗自松了口气。
她行医几十年,诊治过的达官贵人虽然不少,皇族倒还是头一次。
且还是这位声名鹊起的瑞王殿下……
“殿下……”医师谨小慎微地请示,“王夫脸上的伤口既长且深,恐需缝上几针。”
这一声将元明瑾的注意力拉了回来。她眸色转深,沉沉地盯着医师:“可会留疤?”
“这……”被她一睨,医师顿觉五岳压顶,情不自禁就想抬袖子擦汗,“听闻太医院中有一味玉肌丸,服用过后可令肌肤光洁一新,瘢痕也尽可消退。”
“行。”元明瑾点点头,表示她记下了,见医师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还有何事?”
“草民早年间伤了手,恐持针不稳,殿下可否请个绣郎来替王夫缝针?草民会从旁指点。殿下若不放心,也可在旁观看。”
“准。”
不多时,心腹便带了个绣郎进来。那绣郎一见苏小糖,便大惊失色道:“二公子这是怎么了?!”
在场其余三人皆眉心一跳。
“叫王夫。”她不发话,剩下那两个也不敢吱声,元明瑾揉了揉眉心,“他嫁人了。”
“这……他何时嫁人了?”那绣郎显然一头雾水,还要接着问下去,“这孩子分明连嫁衣也不会绣……”
“这是瑞王殿下,还不快行礼?”见他仍然状况外,且次次都恰好踩在雷点上,心腹终于忍不住喝了一声。
就没见过这么蠢的人!
“殿、殿下?”
绣郎如梦初醒,一掀前裾就要跪下,却被元明瑾阻止:“都什么时候了,救王夫要紧,不必行这些虚礼。”
“是。”
话虽如此,这绣郎看着仍是晕晕乎乎,偏生拿起银针时却像换了个人似的,且不说下针何等精准,光看针尖刺穿皮肉、针线拖出黏腻血丝,明明是极血腥的过程,动作却似穿花纳锦,针脚齐整,观赏性十足,瞧得那医师啧啧称奇。
只是苦了苏小糖,即使昏迷中仍疼得忍不住呜咽出声,眉心折痕深深,一阵接一阵地发抖。
“不用喂些麻沸散再缝吗?”元明瑾不忍再看,偏过头去。
从前在军营中,她也不是没见过军医缝针,自己甚至可以一边让军医为自己清创缝针,一边与人手谈。
可放到苏小糖身上,不知为何,她就有些看不下去。
“回殿下,不用,王夫吸入的液体中似乎就有麻醉的成分。”医师嘴上虽答,眼珠子却还牢牢黏在绣郎手里那根银针上,恨不得看清他的每一针都是如何下的。
元明瑾听了,却并未放松,又问:“可会导致成瘾?”
她军中有些伤员,瘥后疼痛难忍,便用了些镇痛的方剂,谁料彻底痊愈后,竟依旧想要服用这些方剂,一日不用,便关节酸疼、头痛欲裂,精神恍惚,抓心挠肝地难受,宁可散尽家财也要从医官手中再求得一副方剂,最后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戒掉。
“这……草民不知。”医师忙答。
知道她虽是京中名医,可在见地方面,自是不及宫中太医和江湖游医。元明瑾也不为难人,令心腹将饱浸水液的绢帕送去太医院勘验,自己则起身,随苏傲霜派来请她的仆从前往厅中。
里头早有四人在等她,其中一人趴伏、一人跪地。苏傲霜以那根门闩撑地,显然是将其当成了拐杖用,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这位重臣却憔悴不堪,仿佛转瞬便苍老了几十岁。
元明瑾看也不看那匍匐于地、披头散发之人,径自坐向上首,一面拿起手边的瓷盏,撇了撇茶沫,一面稍稍扬起下巴,朝苏傲霜笑道:
“就只是这样而已吗?”
“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出自《晋书·谢安传》
今天痛经睡了一天,还好最后还是及时醒来修好文赶上更新了[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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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