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五年秋,上海的桂花开得泼泼洒洒,甜香裹着风,连法租界的石板路都浸着暖意。明楼拎着只食盒走在公墓的小路上,皮鞋踩过落了半地的桂花,碾出细碎的香。路是去年秋天修的,当时汪曼春刚葬在这里,泥土还是新的,风一吹就扬得人睁不开眼;现在路两边种了冬青,叶片绿得发亮,把墓碑遮得只剩半截,倒比去年热闹些。
食盒是荣记家的旧物,红木的提手磨得发亮,里面垫着棉絮,裹着两只白瓷碗——一碗草头圈子,酱色的汁裹着翠绿的草头,油星子浮在上面,还冒着点余温;另一碗红烧肉,块头切得匀,肥的部分炖得透亮,瘦的地方浸着糖色,是汪曼春小时候最爱的样子。明楼走得慢,食盒拎在手里,晃得碗底的汁轻轻撞着瓷边,叮咚响,像十二年前在明家厨房,她蹲在小板凳上,看着下人炖肉时,筷子敲碗沿的声音。
找到那座墓碑时,上面落了层薄灰。没有名字,只有一块光秃秃的青石碑,是明楼去年托人立的——不敢刻“汪曼春”三个字,76号的旧人还没清干净,怕有人来糟践;也不敢刻“明楼之师妹”,大姐那边虽不说,可明家的规矩还在,父亲的遗言像根刺,扎在每个人心里。碑前摆着束干枯的野菊,是上个月阿诚来的时候放的,花瓣卷着边,黄得发暗,却还立在石缝里,没被风刮走。
明楼蹲下来,掏出手帕擦墓碑。是块素白的棉帕,边角绣着朵小海棠,针脚疏疏落落的——是汪曼春二十岁那年绣的,当时她刚学会绣花,针脚歪歪扭扭,却非要塞给他,说“师哥,你擦眼镜用,软和”。后来他在法国留学,总把这帕子揣在口袋里,擦过课本上的墨,擦过雨天溅在眼镜上的泥,却从没舍得用它擦过脏东西。现在帕子磨得发毛,海棠花的线褪成了浅黄,他擦得轻,怕把灰蹭进碑石的纹路里,更怕蹭坏了帕子上的针脚。
“路上堵,来晚了。”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些,风一吹就散了点,“荣记的老师傅还在,我说要草头圈子,他问‘是给汪小姐带的吧’——他还记得你,说你小时候总跟着我,踮着脚在柜台前喊‘要双份草头’。”
他把食盒放在碑前,打开盖子,把两碗菜摆好。草头圈子的酱香混着红烧肉的甜香,飘在风里,和桂花的甜缠在一起,倒不像坟前的祭奠,像从前在明家后院,他陪她蹲在海棠树下,分吃一碗糖糕的模样。
“去年这个时候,你刚葬进来,天比现在冷,风刮得碑石响。”明楼靠在墓碑上,青石板的凉透过西装后背渗进来,却不觉得冷——比这更冷的,是去年在巷子里,他握着她冰凉的手,看她眼睛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的时候。“阿诚说,该给你立块好碑,刻上名字,可我没敢。你叔叔汪芙蕖的案子还没结,怕有人来寻仇,更怕……更怕大姐看见,心里又堵得慌。”
他伸手,指尖碰了碰碗沿,还有点温。“你小时候不爱吃肥肉,总把红烧肉里的肥的挑给我,说‘师哥爱吃,都给你’。后来你进了76号,有次我们在咖啡馆谈事,你偏要阿诚去打包盘红烧肉,把肥的都吃了,说‘现在觉得肥的香’。”明楼笑了笑,声音里掺了点涩,“我那时候才知道,你不是爱吃肥的,是没人再替你挑了。你一个人在汪家,在76号,连块能挑肥拣瘦的红烧肉都吃不上。”
风卷着片桂花落在草头圈子的碗里,明楼伸手把花挑出来,放在碑石上。“你治心口疼的药,我后来找过医生看。医生说那药根本不治心悸,是日本人给的镇静剂,吃多了伤身子。”他的指尖在碑石上轻轻划着,像在摸她当年攥着手绢的指尖,“我早该知道的,早该给你找真的药。可我那时候忙着演戏,忙着跟日本人周旋,忙着藏住‘毒蛇’的身份,连你疼得弯腰的时候,都只敢说句‘不舒服就歇着’——曼春,师哥对不住你。”
他从口袋里摸出样东西,放在两碗菜中间——是半块并蒂莲手绢。天青色的缎面,去年在巷子里捡回来的,洗干净后,剪口的地方还是皱巴巴的,浅白的花瓣褪得几乎看不见。另一半他埋在了明家后院的海棠树下,今天没带来——他怕两块拼在一起,又想起她最后说“师哥,把绢子拼上吧”时,声音里的盼。
“你总说我忘了手绢,忘了当年说的话。”明楼的指尖蹭过绢子上的针脚,磨得发毛的地方勾着他的指腹,像她当年攥着他的袖口,不肯松手的模样,“我没忘。在法国的十二年,我把那半块绢子夹在《唐诗》里,翻书的时候总看见,看见就想起你蹲在书房门口,等我教你系领带的样子。你系得歪歪扭扭,领带梢垂在胸口,像只耷拉着的小雀儿,你还嘴硬,说‘是领带不好,不是我系得差’。”
他拿起筷子,夹了块红烧肉,放在嘴边,却没吃——甜香漫进嘴里,和当年在明家吃的一模一样,可身边没了那个挑肥拣瘦的姑娘,肉再香,也没了滋味。“回国后不敢认你,不是不爱,是不能。你在76号,我在伪政府,我们站在对面,我怕我认了你,会连累你,更怕你认了我,会把你拉进更深的泥潭。我给你假消息,让你去空据点,是想帮你摘干净跟日本人的关系,想让你能回头——可我没说清楚,没告诉你我是谁,没告诉你我一直在护着你。”
风大了些,吹得墓碑前的野菊晃了晃。明楼把筷子放下,靠在碑上,头轻轻抵着冰冷的石板,像靠在她当年在书房里,挨着他的肩膀。“你走后,上海光复了。76号拆了,改成了学校,孩子们在里面读书,笑声能传到街对面。我去看过一次,站在你当年的办公室楼下,看见窗户上的玻璃换了新的,阳光照进去,亮堂堂的——要是你还在,要是你没进76号,现在是不是也在学校里教书,教姑娘们绣并蒂莲,教她们读《唐诗》?”
他从西装内袋里摸出条领带,藏青色的,去年埋在海棠树下的那条,洗干净了,边角的缝线还是磨得发毛。他把领带搭在碑石上,和手绢放在一起——藏青色的料子,衬着天青色的绢子,倒比当年她挑的时候,还好看些。
“你最后说我领带系歪了,说没学会系领带。”明楼的声音有点发颤,风裹着桂花的甜,吹得他眼睛发涩,“后来我对着镜子练了好多遍,现在系得又快又好,可没人再让我教了。上次阿诚的女儿来家里,让我教她系红领巾,我教着教着就想起你,想起你攥着我的手,让我一点点教你绕领带的样子。她跟你小时候一样,学不会就嘴硬,说‘是红领巾太长,不是我学不会’,我看着她,就像看见你蹲在明家后院,跟猫抢糖糕的模样。”
食盒里的菜凉了,油星子凝在表面,像层薄冰。明楼没再动筷子,只是看着那两碗菜,看着碑石上的领带和手绢,说话的语速慢下来,像在跟她拉家常,又像在跟自己说心里话。“大姐现在不恨你了。上个月她整理父亲的旧物,翻出你当年送的咸鸭蛋坛子,青花的,口沿磕了个小缺口,她擦了又擦,说‘曼春这孩子,手笨,当年送坛子的时候,差点摔了’。她还说,早知道你是被汪芙蕖逼的,早知道你心里苦,当年不该对你那么凶——曼春,大姐也对不住你,你要是听见了,就别再怪她了。”
他伸手,摸了摸碑石上的灰,刚擦干净的地方又落了点,轻得像她当年落在他肩上的海棠花瓣。“我现在过得挺好,在学校教历史,不用再穿西装,不用再系领带,不用再对着日本人笑。每天早上走路上班,能看见荣记的老师傅在门口炸糖糕,看见巷口的孩子追着跑,看见海棠树开得艳——就是总想起你,吃饭的时候想起你挑肥的样子,看书的时候想起你夹在书里的绢子,系领带的时候想起你学不会的模样。”
太阳偏西了,金红色的光落在墓碑上,把青石板染得暖乎乎的。明楼把领带叠好,和手绢一起放回口袋,又把两碗菜倒进旁边的草丛里——草头圈子的酱色浸进土里,红烧肉的香引来了两只小麻雀,蹦蹦跳跳地啄着,倒添了点生气。
“该走了,天黑了路不好走。”他站起身,拍了拍西装上的灰,又蹲下来,指尖轻轻碰了碰碑石,像在跟她告别,“曼春,今天带了你爱吃的菜,你多吃点,别再挑肥的了,肥的香。明年我还来,给你带荣记的糖糕,带新绣的并蒂莲手绢,带系得整整齐齐的领带——我教你系,这次一定教到你学会。”
他往后退了两步,又停住,看着那座光秃秃的墓碑,看着草丛里啄食的小麻雀,看着风里飘着的桂花。喉结动了动,他开口,声音轻得像风,却字字都真:“曼春,这辈子是师哥对不住你,让你等了十二年,苦了十二年,最后还没能护着你。下辈子,咱们不生在这乱世,不进明家,不进汪家,就生在苏州的小院子里,门口种海棠,院里种玉兰。我早点遇见你,早点跟你说‘喜欢你’,早点教你系领带,早点把拼好的并蒂莲手绢给你。”
“曼春,下辈子师哥一定娶你。”
风卷着这句话,吹过墓碑,吹过草丛,吹过满院的桂花。两只小麻雀啄完了肉,扑棱着翅膀飞走了,落在不远处的冬青树上,叽叽喳喳地叫着。明楼站了会儿,转身慢慢走了,皮鞋踩过落满桂花的石板路,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像他这辈子对她的念想,浅,却刻得深。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墓碑上,像个迟迟不肯离开的拥抱。平日里寻常回家的路,今天仿佛找不到了方向。
拐过巷口时雨突然漫下来,细得像揉碎的旧棉絮,先黏在鬓角发梢,凉丝丝地蹭着皮肤。仿佛刚才从坟前带来的、裹着桂香的风,裹着雨丝往衣领里钻。他撑起一把黑伞,习惯性的向右偏了又偏,直至左肩膀的西装被全部打湿,他仍然倾斜着那把黑伞。此刻他在旁人眼中像一个“怪人”,可只有他自己知道:
老巷旧伞,伞下空的,是她的位。
[黄心][黄心][黄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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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秋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