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大芳望着桌面出神,情况似乎更严峻一些。
受灾最严重的三个县里,县令已因贪腐收押。然而账本中牵扯的人,可不止那三个县令。
所有账本最早可追溯五年前,查清那一笔笔隐藏的烂账,整个平阳郡的官场,不知多少官员落马抄家。
曹仁和是新任郡守的人,可想而知,这是一场新旧势力的博弈。
新任郡守显然有备而来,不仅着手赈灾也在严查贪腐。最麻烦的两件事并进,倒是有魄力的很……
就是不知有关账本一事,走漏了多少消息?若这些人狗急跳墙,又会做出什么极端手段。
他不经意抬头,刘先生面上凝重,看不出其它异样。
这人不同意搬离,究竟是外头极度危险,容不得妄动?还是另有目地……
“莫先生……”刘先生眼中探究,见他沉默,询问道:“可是不满……”
莫大芳双手揣进袖子里,眼里有了不安。销毁一屋子账本最好的的法子是什么,这题他熟悉的很,一把火烧个一干二尽!
目光落在屋内木头房梁,他踌躇道:“刘先生……冬日天气干躁,风大。如果贼人放火烧屋,那一屋子账本哪还能保住?”
刘先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温和一笑,开解道:“偏院特用青砖,太平缸中满水。前后有巡逻队,隔壁院内亦有水井。”
“此前已有推算,且做了周全应对,莫先生还请安心。”
莫大芳无奈的扯着嘴角点头。
他一点也不能安心……一朝被箭射,那感觉如影随形。
七日时间整理出的账册不过十分之一,必须加快速度了……
不行,还要布个迷雾弹。
刘先生离开时,莫大芳要了两块厚毡子,一套新被褥,两只鸡,并提出以后要同秦二汉一起吃住。
刘先生眼尾微动,一口应下。
再次埋头册子,直到天色入暮。
秦二汉端来晚饭,莫大芳在饭菜里夹出一些,喂给鸡笼里的鸡。
看两只鸡无事,这才放心拿起筷子。
吃完饭,把账本全部搬进自己屋内,门窗用厚毡子遮住,再回到主屋。
又用准备好的剪纸小人支在烛火前,几次调整,窗外清晰的倒影出一个人影。
满意点头,莫大方带着被褥,去了秦二汉的西厢房打地铺。
提心吊胆的过了十日,账册理出三分之一,莫大芳催着刘先生赶紧搬走,就怕夜长梦多。
这日晚上,莫大芳又在秦二汉的呼噜声里失眠。
他翻来翻去睡不着,突听院里“咯咔”一声。静谧的夜里,这声音在秦二汉有节秦的鼾声里异常分明。
他心跳慢了半怕,悄摸扒门去听,院里果真有丝异动,顿时扯起嗓子大喊:“有刺客!”
秦二汉睡的正香,猛的惊醒,一咕噜爬起来。
他身着单衣,一把抽出床头的长剑,光脚跳下床,“在哪里!贼人休逃!”
“院里!院里!”莫大芳急促喊着,裹了被子,摸黑点燃烛火。
一阵脚步声赶来,院门“砰”的一声踹开,巡逻吴队长大喝,“刺客在哪里?”
“去了房顶,瓦片踩断了!”
外头一片忙乱,隐隐有呼喝声传来,有什么掉在地上,又有几声金属相击。
秦二汉手持长剑护在门前,莫大芳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这么久都不知道屋里还有这么个凶器,没想到这年轻后生还是个用剑的。
良久没了动静,秦二汉出去探听,说人已经抓住了。
这一场闹,莫大芳他们也睡不着了。挨过后半夜,大早出来,一地凌乱的脚印。
主屋门窗泼了一小片桐油,地上还有个装油的动物膀胱和几节小树枝。
莫大芳深吸一口气,说什么来着,夜黑风高,可不就是杀人放火好时候!
暗杀都来了,怎么少得了放火。
背着手,瞅了眼地上几处树枝。脚尖点了其中一处有脚印的,这就是昨晚声音的来源。
看着看着,一条计策上了心头。
让秦二汉捡来一篓子干枯细枝丫,铺在院子里,还有墙根下。调了泥巴糊在墙头,插满了瓷器碎片。
一个月里,莫大芳加速录制表格,时不时寻思个点子,把那院子打造的铁桶一般。
一波一波的刺客来过,明里暗里多少都吃了个暗亏。
起先是来了个人半夜扒上墙头,尖锐的碎瓷片划了手,闷哼一声跌在墙外。
后来的刺客学聪明了,直接越过墙头。可一落地踩了一脚尖利的钉子,惊动了屋顶的暗哨,捉了个正着。
再后来有两拨人来,一拨引走屋顶暗哨,一拨儿跳进了院子。
还没靠近主屋,就踩到枯枝,触碰到院里横挂的丝线。细线另一头系在鸡腿上,惊起鸡叫一片……
账册全部录成表格那天,刘先生把最后一批搬走,嘱咐他在偏院再待一段时间,时间到了自会送他离开。
后来,院子外的守卫撤走了,巡逻队也大半天才来一次。
冬日越发严寒,北风呼呼的刮,刺骨的寒冷让莫大芳窝在屋里,懒得出门。
秦二汉依旧雷打不动送饭,莫大芳彻底过上了吃穿不愁的闲散日子。
眼看进了腊月关头,这日是个大晴天,风也歇了,莫大芳坐在石凳上烹茶看字典。
秦二汉进门给了个消息,让收拾东西,一会儿刘先生过来,今天会送他离开。
莫大芳放下字书,先是一愣,心里泛起一丝忧伤。
这日子过的……怪舍不得呀……
他收拾出自己两套棉衣,三件衣袍。看着两套《字书》、《韵书》,握了握手心,依依不舍的全部包进棉衣里。
临末了,又舍不得那床厚厚的绸缎被子。
那可是桑蚕丝做的丝绵被,这个地方,普通人可盖不起。
被子叠好,中间夹了衣物和两套字典,又看到那床褥子。
被子都带了,少了褥子怎么成,不和谐。他果断扯了细布床单,把一堆东西总成一团,紧紧勒起来。
好大一坨!
下午刘先生过来,念叨一堆客气话,莫大惦记自己好处,听的难熬。
终于,十两银子的银元宝递了过来。银白的金属光泽,沉甸甸的手感。
莫大芳裂开的嘴巴怎么也合不拢,他嘴里说着不好意思,毫不客气的塞进胸口的里袋里。
马车等在门外,他在屋里背了硕大的包裹出来。
刘先生呼吸一滞,目光落在那双人合抱的包裹上,嘴唇微张,八字胡髭抽了抽。
莫大芳背着包裹,生怕他不让带走,抢先说道:“莫某认床,在这里住了许久,离开怕睡不着,又不好把床搬走,索性带了被褥走,期望能睡个好觉。”
“刘先生不会舍不得吧……”
“呵呵呵……哪里,莫先生喜欢便带上吧。”
“哎!谢您……谢您……”
刘先生目送人离去,摇头嗤笑一声,嘱咐秦二汉把偏院收拾出来,自己要去复命。
那知,才出了侧院,拐进前院,秦二汉跑来告知,《字书》、《韵书》不见了。
刘先生绷着脸说了句“无事”,待秦二汉一走,气的牙痒痒,攥紧的拳头指甲在掌心戳出印子。
他站在冬日的暖阳里,破口大骂!这个莫大芳!连吃带拿,不讲究!人模狗样的忒不是东西!
日影西斜,马车进入一片蓬户停下,莫大芳下车。
看着陌生的环境,车夫一问三不知,只说刘先生吩咐。
他背着包袱下车,内心茫然,不明白这是哪里。
坑坑洼洼的地面冻的结实,周围的茅草屋子建在一个个土堆上,只有半人高。
寒风吹动地上破败的叶子,几根枯草从房檐飘落。
一家蓬草屋子前,有个蓑衣人坐在那里编蓑衣。
那人在他下车时便一直盯着,脸遮在斗笠的阴影里看不清,马车走了一样盯着不放。
莫大芳原本问路的话咽了下去,唯恐那人见了手里包裹,生了贪心。
这时,蓑衣人身后的歪歪扭扭的草帘子掀开,有个干瘦的小姑娘出来。
小姑娘五六岁样子,看见莫大芳,乌溜溜的眼珠子也是瞧个不离。
她缩着身子过来,一张暗黄发青的脸昂起,细嫩的声音怯生生的喊道:“爹……”
“嚯!”莫大芳错愕笑出声,“小丫头,可不能乱喊。”
“可是……你就是爹呀!”小姑娘眼里委屈,回头求救似的喊:“爷……爹不认识我了。”
那句话像喊醒了蓑衣人,那人双手颤抖,蓑衣缓缓掉地上。他猛的站起,跌跌撞撞的跑来。
那人用了揪着他的衣袖,骨节发白,苍老的声音里有激动、哽咽和不敢相信,一声声喊着,“三儿……三儿……我的儿啊!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手臂捏在一双粗粝的手里,莫大芳脑中一片空自,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斗笠下的人满脸皱纹,浑浊的眼含着水光 ,鼻头发红,黝黑的皮肤上深浅不一的皲裂。
这张脸……陌生里带着眼熟!像无数次洗脸时水里的倒影。
难道这是……这是……这是这具身体的亲爹……
这就是刘先生送他来这里的目的?
原来如此!这就是那么重要的账本为何会交给他一陌生人!
现在知道了,合着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人家早就把他查了个底儿朝天!
老头激动的眼泪鼻涕横流,支撑不住的依在他身上,斗笠都滑下后背。
莫大芳看着身上人花白的头发,不知为何,心里一丝酸涩翻涌上来,哽的嗓子像塞了把稻草。
这情绪来的莫名,分明没有啥感觉,眼眶就是发烫。
他背着硕大的包裹,身体僵直,手足无措的安慰老头,“您别哭……别哭……有话好好说……”
边上的小丫头眼巴巴看着,或是受了老头感染,嘴巴一撅,“哇!”的一声哭出来。
她凄凄惨惨的哭着蹭过来,伤心的抱上莫大芳大腿,“爹……爹……你去哪儿了……怎么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