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拐过灶房后,莫大芳站定,朝后招了招手,张三郎他们随即驻了脚。
低矮的茅草棚横宽足有五米,顶棚毛糙,干枯的苇杆儿铺得薄厚不匀。
“吱……呀……”莫大芳推开两扇木纹发黄的门,空荡荡的棚里,一股浑浊的酸味占据鼻端。
几根苇杆悬在脸前,蔫答答的菜叶东一片西一片躺在黄土地面。
一把攥住垂在脸前的苇杆,往下一拉,再扔地上。
莫大芳扇了扇鼻尖的空气,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这里是一处存菜的棚子,先把冬衣卸这里吧。”
张三郎不设防吸了口浊气,呛得连声咳嗽,“这……咳咳……地儿……放冬衣合适不……”
“只能放这里了。”莫大芳摊了摊手,安慰他,“这里干燥不潮,门打开吹吹风,地上扫扫还是很干净的。”
“放心搬进来吧,就两天,快的很。”
张三郎憋了一肚子郁气,哀叹倒了八辈子血霉。无可奈何的点点头,只能听了这莫协吏的话,等个两日。
茅草棚收拾出来,五车货抬进去,垒整齐。
莫大方陪着张三郎指挥卸了牛拉的板车,让车夫去河滩打草喂牛。
知道他们饿了一中午,就借了灶上的一口锅,让他们烧水,好就着随身干粮吃口热乎的。
一切安排妥当,莫大芳两手交叠揣袖管里,耸着肩说:“饭你们倒腾,我去找找那收了冬衣的役夫。”
张三郎“唰”地起来,抖了抖折皱的下摆,抢声说道:“我随您一起,一起……”
“行……”
莫大芳没有拒绝,跟着能让他安心就跟吧。
两人逐个找了人,张三郎帮着在册子书了前因后果,让役夫们按了手印。
回到灶房后,五个车夫已经回来,正抓着草喂牛,地上蹲了三个护卫煮粥。
两人凑去火堆,伸着手烤火。
张三郎搓了搓手,询问:“莫协吏,那几件划开的冬衣怎么办?”
莫大芳让摆摆手,“没关系,不用管,到时候找人缝一缝。”
正说着,有个二十多岁的协吏踱了过来。
那人一身灰衣,脸白的跟冬衣里掉出的芦花一个色儿。
“莫协吏……”他半垂着眼皮,轻飘飘的看了眼莫大芳,眼神又扫过张三郎,最后若无其事的挪开。
“冯老回来了,邀你们过去。”
“哟!你们几时回来的,怎没听到声儿,还劳李秀才专程跑一趟。”
莫大芳按着膝盖起来,这人是冯计史身边的帮手,也是个协吏,今早跟着去了鹿鸣县。
看来是闻听了今日的事儿。
“回来一两刻。走吧,冯老正等着呢……”
三人到了冯计史帐篷外,李秀才挺身提高声量道:“冯老……莫协吏、商户东家来了。”
一个沉沉的“进”传出,三人进了帐内。
只见一个老者背靠竹木交椅,头上发色参着霜,梳理整齐。
见人踏入,他倾身做了邀请的手势。
莫大芳抱拳齐了口鼻,拱手问候,“冯计史……”他扭头看了眼张三郎,介绍道:“这是运来冬衣的张三郎张东家。”
张三郎往前一步,恭恭敬敬欠身抱拳,“冯计史,草民张三郎,今日来送冬衣。”
他喉咙滚动,指尖摸进袖里,捏着一角纸眼里全是挣扎。
冯计史看过来时,他心一横,掏出袖里的文书,再开口语气有了急切,“您看,这……这……冬衣也清点造册了,我那票据……您辛苦给了我吧。”
冯计史松驰的眼角一动,落在那张文书上,只一眼又移开。
他没回应张三郎急切的讨要,而是做了个邀人坐下的手势,缓慢道:“先坐吧。”
李秀才脚一抬,撩起下摆,坐在冯计史右手位置。
莫大芳见此,抿嘴微笑。手背在张三郎后背一触,让他去了左边,自己撩袍坐在冯计史对面。
四人坐在八仙桌上,冯计史接过张三郎的文书,眯眼细看。
看完,他把文书放上桌,食指轻点文书,道了声“辛苦。”
“这次的冬衣三家商户承接,你接的最多,来的也最早,却是委屈了你。”
张三郎一听,心里熨帖,眼里沾了喜色,嘴里压着声连道:“还好,还好。谁知今儿个会发生意外,见着您回来真是谢天谢地了。”
冯计史又安慰了两句,转而要了莫大芳登记的册子。
莫大芳抽了袖管里的册子,两手送了过去,等着他看完。
冯计史看完,给了李秀才一个眼神。李秀才会意,取了笔墨纸砚和一方匣子过来。
拿起毛笔蘸上墨,冯计史在册子上书了一行字:乙巳年丙戌月戊辰日,协吏莫大芳因上官外出,权收冬衣壹仟伍佰贰拾件,暂存灶房丙字棚。
另:支出十件,验收划破八件。
计史冯德祥阅暂存。
冯计史搁下笔,用钥匙“啪嗒”开了墨漆匣子,拿了印章盖了朱印。
他把册子推给莫大芳,放柔嗓音说道:“今日的事老夫听人学了经过,你做的很好,免了一场祸事,曹监作真是慧眼识英雄。”
修剪整齐的指甲划过册子,他枯瘦的指头点在末尾,那里写着接收人三个字。
“你是接收人,在这处画了名姓,押了印吧。”
莫大芳眼神投在墨迹未干的字儿上,有几个字不认识,连猜带蒙也明白了什么意思。
他双掌贴在八仙桌边缘,眼皮半阖,掩了所有情绪,沉默片刻问道:“冯书吏,您既然回来了,那批冬衣不若直接入了库房。”
“菜棚简陋,又无人看守,有个万一可不好了。”
李秀才下巴一抬,“莫协吏,如今冬衣已存放在菜棚,役夫又急需,再入库不过多此一举。”
“眼看天色将迟,再折腾一场,定会误了张东家归程。沿路流民众多,还是让人趁早回去的好。”
李秀才话落,如一只无形的钩子,勾住了张三郎脑中紧绷的弦。
他眼神一亮,听明白了那话中意思。左手抱左手,两手紧紧握一起,因使力骨节凸起,一脸盼着莫大芳答应。
冯计史缓慢的声音又响起:“今日冬衣一事已入了县令大人眼,怕少不了一番麻烦,还是暂存菜棚为好。”
“待曹监吏归来,再做打算不迟。”
莫大芳眉心皱起,愁声说:“一千五百多件冬衣,就这样放菜棚太不安全。”
“冯计史,数目我已经盘点好,只要您盖个章,咱就直接搬进库里。曹监吏回来冬衣也安全。”
“莫协吏!”李秀才眼神刮过莫大芳脸,把册子一推推到他手边,“没听冯老说?县令大人已知晓此事!冬衣乃一切源头,不能入库房,要暂存菜棚,等曹监吏归来论。”
莫大芳心中冷笑,老狐狸,推脱也不找个立得住的理由。什么县令知晓此事,说到底不过是借口!
县令知道又如何,他还会拦冬衣入库不成?定是不想沾上,想让他一人背了这件事,自己好置身事外。
许是莫大芳沉默太久,边上的张三郎彻底急了。眼看票据就要到手,他急的捏了一把又一把的汗,心里像着了火。
也是怕了官府这群人,大半身家投进去,交个货却千山万水的艰难。
这票据必须尽早到手,迟一刻都让人提心吊胆,保不齐又生了什么变故。
作为商人的敏锐,他模糊的探到这位莫协吏的不同。
看似圆滑世故,其实藏着两分恻隐之心……
他脖颈上粗筋绷直,眼神闪烁,“砰”的一声跪下。
“莫协吏!您行行好,我求您了,签字画押吧!”
莫大芳被跪个正着,第一时间弯腰去扶,可人倔强的跪着,他抓着对方手臂怎么也提不动。
“张东家,别动不动跪,你先起来说话。”
张三郎哪肯,手背经脉突兀,咬着牙挣脱莫大芳,反手攥紧莫大芳的袖子。
嘴里一个劲儿求,声音带着哭腔道:“求您就签了吧!天色不早了,票据给了我,让我们回吧!我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等着养活,下头还有一群佣工指着我活命。”
“我一升斗小民,不过挣两个辛苦钱,五车冬衣是我的身价性命啊!”
“莫协吏,求你快签吧!我给您磕头了!”
张三郎说着松了手,膝行后退,趴在地上就磕,脑门结结实实的磕在地上。
莫大芳火烧屁股一般,猛的跳起,脸上瞬间沉下。往旁一步,赶紧错开身,他可没有喜人跪的爱好。
这一错身,张三郎立马调头,前额已经磕出一片渗了血丝的印子,倒头继续磕。
八仙桌上,冯计史悠悠的靠回椅背,与李秀才交换了一个别有深意的眼神。
两人气定神闲的看着,仿佛正发生的一切完全跟他们没关系。
莫大芳无奈,张三郎就跟焊在地上一样,怎么样比拽不起来。
这世道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被人捏了三寸,本应拿自己应得的,却需把自尊踩在脚下这般凄惨的低声下气求人。
被人这样磕头求着,他也不忍心,疲惫的说:“行了,停下……别磕了。”
他折膝蹲下,两手直接托了他脑袋往起掰。
“停吧……别磕了,莫耽误了归程。”
张三郎本在拨脑袋上的手,较劲要磕,听了这话浑身停滞。
他四肢一松,有种从水里爬上岸的踏实。汗珠子划过通红的眼眶,激动的连说谢,人也顺着搀扶的力道起身站好。
莫大芳垂眼,册子上接收人三个字儿刺的眼珠子发疼。
他接过笔墨,重的像个大石头,沉的抬不起手。感受着三人如有实质的目光,就这么在册子上签字画押。
冯计史看了眼那几个字儿,又对张三郎道:“张东家也画个押吧。”
“唉!”张三郎双手捏住一手汗,在衣侧蹭了蹭,颤抖着手接了毛笔,一笔一划写下送货人张三郎。
冯计史开了票据,盖上印,推了出去。
张三郎揭起桌上的纸,捧在掌里,紧紧的盯着那朱红色的印章。
从来没觉得朱红是这样好看的颜色,像炉子里的碳火,烫的人心都活了。
事情处理完,冯计史又说了两句客气话,就打发了李秀才送两人离开。
莫大芳领着人回了菜棚,五名车夫和三个护卫正围着热气腾腾的锅,等着东家回来一起吃饭。
张三郎额头渗血,却一扫郁气,如释重负的摆手,急吼吼的吩咐车夫套车。
催言他们要启称先回鹿鸣县过夜。
事情峰回路转,八人面上都是喜色,顾不得锅里的粥,手脚利索的去套车。
张三郎遂了愿,心知对不住莫大芳,捂着藏在胸口的票据,嘴里的谢道了又道,也说不出个别的。
莫大芳是谁,活了那么久,遇过多少事儿!自己亲口做的决定,亲手画了押,又怎会再去迁怒。
真画了押,他内心平静的不可思议,看着心怀愧疚的张三郎,扬手温和的说:“快去吧,走快些,天黑前能到鹿鸣县。”
张三郎忙点头,上了牛车喊到:“老伙计们,咱走,到了鹿鸣县,咱吃口好的,饮口好酒!”
“走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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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商户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