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包幞头的商户陪着笑,“协吏先生,您看……芦花都是新的,蓬松干净着呢。”
莫大芳微微点头,招呼一边的工头、小吏、兵士,“把箱子都搬下来,打开,我们再验!”
七八个小吏不情愿的过来,有三人把不满挂在脸上。
年龄最小的青衣小吏不愿动手,“莫协吏,直接入库就是,耽误下去浪费多少功夫……”
他倒是想,没章拿什么入!
莫大方懒得理他,催着兵士卸货,挨箱挑拣着检查了一遍。
四五十人卸个货快的很,不多时就查看完。
捏着手里的空白册子,他斜了眼那商户,长了一张尖嘴猴腮的脸,怎么做事这般靠谱。
抽查的冬衣没有一件滥竽充数,都是崭新的,这不坑他吗!想找理由打发回去也不能。
三四千役夫伸着脖子,围观一箱一箱的冬衣查看完。有那么些人早已耐心耗尽,叫嚣着马上要领冬衣。
震天的呼声一声高过一声,更多的人加入了呼唤。
莫大芳在乱七八糟的叫喊里头痛欲裂,用力捏着册子,大喊安静。
“让我领冬衣!”
“领冬衣……”
“领冬衣……”
……
他再次敲响铜锣,声音稍降下,可马上又有更多的呼喊拉升上去。
役夫们见他们迟迟无人分发冬衣,肉眼可见的愤怒起来。
有哪愤怒的大汉大声呼唤:“他一定是在糊弄我们,根本就是不想给!”
“我们自己拿!我们自己拿!”
他周围失了耐心的人一听,就像火星子掉进油桶,顷刻有了发泄口。
“对!肯定是不想给!”
“他不想给!”
“丧良心哟……”
“对,我们自己拿,别信他……”
“自己拿……”
一声一声的叫唤煽动更多人,叫着叫着就有冲动的人付出了行动。
有一波人冲了出来,气势汹汹的朝冬衣的位置跑来。
莫大芳心里咯噔一下,全身血液都涌上脑袋,对兵士急声大喝:“拦着!快拦着!”
兵士也吓了一跳,几十人你看我我看你,不但不动,手里握着刀柄愣是没人拔出来。
有两个汉子已经冲了过来,他们身上的泥腥味扑进莫大芳鼻子,脸上激动的涨红占据他的双眼。
四双裹满泥污的手伸过来,指甲里漆黑的污垢都能看清。
莫大芳恶狠狠的瞪着一众兵士,胸膛里的火气压抑不住的几要炸开。
旁边的商户吓得后退,他一把夺过那商户手里的刀,想要震慑,却见眼前一花,一道人影冲了出来。
高大的背影拦在身前,张开双臂暴喝:“退开!”
冲在最前面的两人惊的一怔,不由停了脚。后面的人离得远,没有吓到,还在往前推挤。
高大的背影见无用,往前一抓,抓住最前面的两个汉子。
那人一手抓起一个大汉,就跟拎起鸡崽子一样。
他双臂肌肉虬结,额头青筋突起,暴啸一声,原地一个旋转,将两个大汉甩了出去。
啸声贯穿嘈杂的呼喊声,两条大汉惊叫着被高高抛起,猛的砸倒后面冲来的役夫身上,霎时间十一二个人跌了一地。
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震惊了所有人。
兵士里的领头人看见有个厉害人物镇住场面,也不敢再犹豫,拔出腰刀喝道:“愣着干嘛!那下跑出来闹事儿的人。”
“刀剑无眼,若要再闹,小心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那领头一声令下,整队兵士纷纷拔刀拿下倒地的役夫。
长刀架上脖子,上头的情绪如泼了盆凉水。
明晃晃的刀刃在阳光下反着森寒的光,冲来的人脚下一顿,一个个的不敢再过来。
莫大芳抖着手藏在袖子里,一双眼从王二柱背上挪不开。
太震撼了!第一次见识到什么是力拔山兮气盖世!
电视里的吕布都没这小子气势足。
王大柱笑的得意,仿佛刚才出手的人是自己。
他用肩撞了一下莫大芳,“强吧!早说过,我弟可是能徒手搏虎的强人。”
莫大芳又惊又佩的点头,好笑的瞅了他一眼,再回过头一脸肃然。
冷声厉喝道:“你们想造反不成!想要朝廷大军来镇压你们吗?想想你们的爹娘!想让他们跟着你们一起死吗?”
看着一张张有了慌色的脸,他心里五味杂陈,即怜悯也沉重,放声质问道:“你们知道一旦打了造反烙印会怎么样吗?”
“大逆不道!诛灭九族!沾了造反两个字不是只掉脑袋,是诛九族!”
“你们父亲全族!”
“你们母亲全族!”
“你们妻子全族!”
“出嫁的姑母和她的孩子。”
“出嫁的姐妹和她们的孩子。”
“还有出嫁的女儿和孩子。”
“全部处斩!”
“好好想想,为了一件冬衣值得吗?”
喊叫的人像扼住喉咙,失控的场面陷入停滞,一时间彻底安静下来。
莫大芳望着惶然的役夫,突然喉咙酸涩,就因为一件芦花冬衣……
他张了张口,话锋一转,“这次冬衣只运来一千五百二十件,我们有近四千人。若分发下去,大半人得不到。”
“你领了冬衣,他人领不到!那这般对领不到的人可公平?”
“领不到的人可答应?”
“这冬衣该给谁?不该给谁?大家说说……怎么办?”
役夫们呐呐的不敢再大喊大叫,激愤的情绪在消失,只剩下慌乱和茫然。有那些桀骜不驯的,也只敢小声嘀咕。
莫大芳也软了态度,循循劝着,“近日天越发冷,大家伙受冷我知道。”
“冬衣拉来就是为大家御寒,迟早会穿在你们身上,不过多等两天。”
“等冬衣全部拉来,大家都有得穿,不会落下一人。”
“现在,昨日出力最多的人出来,我会先把冬衣发给你们。”
他的话一落,人群先是骚动,接着“嗡”的一声炸开,纷纷追问昨天谁干的最多。
莫大芳每日核算账册,役工每日干多少活儿都由他重新整理一遍,谁多谁少自然清楚。
那些每日干最多的人,来来去去几乎都是那些人,很少有过变动。
他一连串念了十个人,从背淤泥到捡石头,再到清理杂草,最后念到铲淤泥,都是个顶个的利索有力的好手。
这些人出来,他亲手捧了冬衣发给他们。
看着抱了冬衣在怀的男女老少,他转头对羡慕的人群喊到:“现在,大家回去干活!过两日全部冬衣运来,所有人都会穿上。”
几个小吏见役夫们缓和,一个个站出来劝说,工头们也各自找到自己队伍里的人,半威胁半劝着带离。
聚集的人渐渐散去,莫大芳长舒一口气,这才感觉到后背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浸湿。
脑子里紧绷的弦也松开,一个冷风吹来,他猛的打了个寒颤。
抹了把汗,一把搭上王二柱的肩膀,声音里全是庆幸,“好小子!好小子!谢了……”
王二柱黝黑的脸没有表情,依旧是淡定模样,“不需说谢。”
“怎么办?”
高兴不过一个呼吸,莫大芳嘴角露出苦笑,“走一步算一步吧!”
王三爷、王二柱不知俩人打的什么哑谜。
“这不是解决了吗?”王三爷看不明白。
王大柱也不知道还有什么事儿,“咋不见高兴?还有事儿呢?”
他看着王家三父子,解释道:“麻烦是解决了,难缠的事儿还在。”
“你们先去干活,我在处理一下这批冬衣。”
三人离开,包幞头的商户过来,他拿出一张文书,“这位协吏先生,您看,货都在这里。清点也清点了,这是官府采购文书,您盖了章,开张票据吧!我们该走了。”
莫大芳咧嘴一笑,“这可不成,我就是给了你票据,你也使不了。”
“不是……”商户一脸焦急,“这冬衣都卸了,按规矩该给票据,怎么就不成!”
“按规矩是这样,但我一介协吏,手上没有章子,就这样开了票据,您拿着去支银子,谁认?”
“这……这……哎……我……”
莫大芳看商户愁容哀叹,自己也无能为力:“今日能做主的都不在,你来的太不是时候。”
商户愁焦灼满面,急切的解释:“可我来之前传了信儿过来,今日就到啊!”
“提前传了信儿……”莫大芳喃喃自语,视线转到那批冬衣上。
“不若你多待两日,两日后曹监作回来,必会为你处理。”
“莫协吏……”
几个小吏过来,神色各异的说着客气话和漂亮话。
莫大芳客套的应付着,话一转提议道:“货也卸了,冬衣还发出去几套,咱就把这堆货搬进库房吧。”
“哟……库房锁着门呢,我也没钥匙就不参合了。你们忙!我那边有事未完,在下先走一步。”
“今日大灶和灶房还没拟出消耗,我也要盘算盘算,先走了,先走了……”
一个两个走了,章老头歉意的多莫大芳说:“你看我老头子,精力不济,这头晕沉的很。晚上还要算大半夜账,就先去养养神了。”
“回见!”
莫大芳抿着嘴,拱手目送他转身。
剩下的小吏也各找因由,不断告辞离开,只余下去找他的张小吏。
张小吏干笑两声,寻了个由头也要告辞。正离开时却顿了顿,压低声音说道:“听说,看守库房的那队兵士的队正手里有钥匙……”
莫大芳盯着对方离去的后背,眼中神色变幻。
他眯眼瞧了眼库房周围,一队兵士守在那里,就算刚才闹的那样激烈,他们也依然守着没动。
最终垂下眼皮,他捏着手里的空白书册,沉默起来。
商户见他不知在想什么,叫了两声,神态近乎乞求的说:“您给拿个办法,这堆货紧赶慢赶才做好。这么远送来,路上耗费的人力物力甚大,都是挣份辛苦钱。”
“我在这里给您跪下了!”商户求着,就要跪下。
莫大芳赶紧拦住,不让他跪下去。
他左右为难,职责有限,能力有限,说再多也没那个权限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