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这天,云港破天荒下了一场薄雪。
不过那雪也是真薄,落在地上,很快就被车轮碾成了湿漉漉的泥巴色。
李砚安一早就被电话叫走了,只丢下一句“所里事多,饺子你自己煮点吃,别等我”。
姜畔坐在客厅,茶几上摊着几本寒假作业。
她盯着看了半天,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她起身去了厨房。
冰箱冷冻室里,李砚安前几天买的速冻饺子还剩下两袋,一袋三鲜的,一袋猪肉白菜。
她拿出那袋猪肉白菜的,又看了眼时间。
快中午了。
李砚安在电话里声音有点哑,估计连口水都顾不上喝。
姜畔把饺子袋放在流理台上,转身去翻柜子。
她记得李砚安有个挺大的保温饭盒,蓝色的,带分层。
找出来,洗干净。
一只手操作终究不方便,拧保温桶盖子的时候,得用打着石膏的手臂帮忙夹着桶身,再用好手使劲旋开。
锅里的水烧开了,咕嘟咕嘟冒大泡。
姜畔小心地把饺子一个个滑进去,用长柄勺轻轻推着,防止粘锅。
蒸汽扑上来,带着面食的香气,熏得她脸颊微热。
饺子浮起来,又点了两次凉水,看着一个个变得圆鼓鼓白胖胖,才捞出来。
滚烫的饺子装进保温桶的下层。
她又翻出个小保鲜盒,倒了点醋,切了点细细的姜丝放进去,盖好,塞在保温桶旁边的空隙里,最后把保温桶盖子仔细拧紧。
套上厚厚的羽绒服,姜畔抱着保温桶出了门。
寒风立刻卷过来,吹得她眯起眼。
她抱紧怀里的饺子饭盒,顶着风往派出所方向走。
派出所里比平时更嘈杂。
报警电话的铃声,叽里呱啦的说话声,还有不知哪个调解室里传出的争执声,要多热闹有多热闹。
姜畔抱着保温桶,有点局促,站在值班室门口朝里张望。
小周警官正对着电脑噼里啪啦地敲键盘。
姜畔小声地叫了一声小周姐姐。
“姜畔?”小周警官一抬头,眼睛瞬间亮了,像看到了救星,“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快进来!”她立刻起身,绕过桌子迎过来。
小张警官也闻声看过来,“哎呦!姜畔妹妹!你可真是及时雨啊!饿死我了!”
他夸张地揉了揉肚子。
“李砚安……和你们还没吃饭吧?”姜畔把怀里的保温桶往前递了递,“我煮了点饺子。”
“饺子?!”小周和小张几乎是异口同声。
“李哥?李哥!”小周扯着嗓子朝里面喊,“快出来!姜畔给你送饭来了!”
李砚安从最里面的办公室快步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个文件夹。
他看到抱着保温桶站在门口的姜畔,愣了一下,随即大步走过来。
“怎么跑来了?外面多冷。”
他伸手很自然地接过保温桶,外面还带着外面的寒气,但桶身摸上去是温热的。
他低头看着她,羽绒服的帽子边沿沾了点没化尽的雪粒,围巾裹着的小脸有点发红。
“在家也没事,”姜畔小声说,把手揣回兜里,“饺子煮好了,怕你吃不上。”
“就一只手,怎么弄的?”
李砚安眉头微蹙,拎着保温桶往旁边空着的调解室走,示意那俩眼睛放光的跟进来。
小周和小张也笑嘻嘻跟了进来,很自觉地帮忙把桌子简单收拾了一下。
“小心点就行了。”
姜畔看着李砚安打开保温桶。
浓郁的饺子香气瞬间在小小的房间里弥漫开。
“嚯,真香!”小张吸着鼻子,“猪肉白菜馅儿?我的最爱啊!”
李砚安没理他,从桶里拿出装醋和姜丝的小盒子,又翻出几双一次性筷子递给小周和小张:“自己拿碗去。”
“得令!”小张立刻窜出去找碗了。
小周也笑着去找碗筷。
很快,三个人围着桌坐下。
李砚安给姜畔也拿了个小碗,夹了几个饺子放进去,推到姜畔面前:“你也吃点。”
热腾腾的饺子下肚,驱散了寒意和疲惫。
小张吃得头也不抬,含糊地赞道:“姜畔妹妹手艺真不错!比食堂强一百倍!”
小周也点头:“就是,这饺子皮薄馅大,火候刚好。”
姜畔有点不好意思,左一句速冻的,又一句李砚安买的。
李砚安没说话,但吃饺子的速度明显比平时快了不少。
气氛轻松下来。
小周咽下饺子,舒了口气:“总算能喘口气了。明天我就能回家了,我妈肯定又准备了一大堆好吃的,念叨着让我带回去给我那口子尝尝。”
“你未婚夫今年跟你一块儿回?”小张问。
“对啊,”周珍脸上漾起甜蜜又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他说今年必须跟我回去见见丈母娘,紧张得要命,天天问我爸妈喜欢什么。”
“是该紧张紧张。”小张也笑了,“那你呢?票买好了吧?你家远,路上得折腾。”
“买好了,明天下午的车。”小张点点头,脸上是回家的期待,“一年也就这时候能回去多待两天,陪陪爸妈。”
周珍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筷子,目光很自然地转向一直沉默吃着饺子的李砚安,随口问道:“李队,你呢?过年怎么安排?哪天回家看看叔叔阿姨?”
她话音未落,旁边的小张警官夹饺子的动作停了一下,抬眼飞快瞥了周珍一眼,又立刻垂下眼,喝了口水。
姜畔正低头咬着饺子,敏锐的感觉到了小张那个眼色。
李砚安咀嚼的动作也停了一瞬。
他垂着眼,看着碗里剩下的几个饺子,脸上似乎凝滞了那么几秒。
小周赶紧找补:“啊,就是问问……李哥你肯定也有安排。”
李砚安拿起水杯喝了一口,“嗯,年三十晚上回去吃顿年夜饭。”
他抬眼,看向小周和小张,最后落在姜畔身上:“白天你自己待会儿,行吗?”
姜畔点点头:“嗯。”
“那就这么着。”李砚安似乎不想多谈这个话题,加快了吃饭的速度,“吃完赶紧干活,下午事还多。”
小周和小张也识趣地不再多问,专心对付碗里的饺子。
吃完饺子,小张和小周抢着收拾碗筷。
李砚安把保温桶盖好,递给姜畔:“拿回去吧。路上慢点,到家给我发个信息。”
“嗯,好。”姜畔接过保温桶。
李砚安转身就进了里面的办公室,继续处理堆积的文书。
姜畔抱着保温桶往外走。
小张警官正好也出来倒水,看见她,犹豫了一下。
“小张警官,”姜畔轻声叫住他,走到值班室门口人少的地方,“李砚安和他爸妈,是不是……”
她问得有点迟疑,但意思很明显。
小张警官左右看了眼,压低声音:“具体我也不太清楚,李哥不太提家里的事。不过……有次单位发了点米面油,我看李哥开车说要给他爸妈送去,他家好像就在郊区那边。结果下午回来,我看东西还在他车后备箱里放着呢。那天他回来,脸色不太好看。”
小张警官挠挠头:“可能……就是关系有点那个吧。你也别多问,李哥这人,不愿意说的,问也白问。”
姜畔了然地点点头:“嗯,我知道了,谢谢你小张警官。”
她抱着保温桶走出派出所大门。
原来是这样。
她想起李砚安家里,没有一张全家福的照片。
她住在他家时间也不短了,也从未听到过他给父母打过一个电话。
还有那次,他提起妹妹时眼底深处那种冷寂。
回到家,屋子里空荡荡的。
她把保温桶洗干净,沥干水,放回橱柜。
窗外天色更阴沉了,雪下得密了些。
家庭这个词,好像对她和李砚安来说,都藏着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重量。
*
年三十这天,李砚安收拾停当,准备出门。
“我大概下午回来。”他拿起车钥匙,语气如常,“中午你自己热点东西吃,冰箱里有。”
姜畔正坐在沙发上看书,闻言抬起头。
她看着李砚安走向门口的背影,心里忽然一动,合上书,轻声开口:
“李砚安。”
李砚安停住脚步,回头看她。
“我……能跟你一起去吗?”姜畔试探,“一个人待着,有点无聊。”
她没说出口的,是那份隐隐的好奇和关切。
她想知道是什么样的父母,会让李砚安这样一个人,在提起回家时,会那样的沉郁。
李砚安明显愣了一下,他站在玄关处,目光落在姜畔脸上。
空气安静了几秒,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孩童嬉闹声。
“行。”他终于开口,“穿厚点,外面冷。”
车子驶出城区,路上的车流渐渐稀疏。
路两旁的田野覆盖着薄薄的残雪,远处升起袅袅炊烟。
开了约莫四十多分钟,拐进一条安静的小路,最后停在一个带院子的二层小楼前。
小楼有些年头了,但收拾得很干净。
院墙不高,能看见里面搭着光秃秃的葡萄架,角落里整齐地码着几颗冻得硬邦邦的白菜,旁边一小块土地翻整过,大概是留着开春种菜。
几盆耐寒的花草摆在向阳的窗台下,虽然没什么生气,但看得出平时是有人打理的。
窗玻璃上贴着新的福字和窗花,透着点年节的喜气。
李砚安熄了火,打开后备箱,里面放着几箱水果、牛奶和一些年货礼盒。
他把东西一样样搬出来,堆在院门口。
姜畔也下车,站在他身后。
李砚安走到那扇深棕色的院门前,没有掏钥匙,抬起手,按响了门铃。
怎么会连钥匙都没有呢?
姜畔默默垂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