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畔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意识偶尔挣扎着浮上来一点,又下去。
她听见有人说话,声音忽远忽近,嗡嗡的。
“……体温……”
“……左侧尺骨骨折……已经固定了……”
“……营养不良……脱水……创面感染风险……”
那些词飘过去,她抓不住意思。
只觉得浑身都疼,四肢闷闷的,使不上劲。
她只想沉下去,沉到那没有感觉的黑暗里。
大多数时候,她只是昏睡。
白天黑夜融成一片灰白。
偶尔睁眼,视野也是模糊的。
晃动着白色的人影,或是天花板单调的方块。
她很快失去力气,又闭上。
滴答,滴答,滴答……
不知是哪里的声音,很规律,很轻。
这声音有时会钻进她的昏沉里,一下,又一下。
她听着,心里反而平静。
好像这声音是唯一确定的东西,在这片漂浮的虚空里。
这一次醒来,感觉有些不同。
眼皮沉得抬不起来,但意识似乎比之前清晰了一点点。
不再是完全的糊状。
她费力地掀开一点点眼皮。
光线不强,是夜晚病房里那种柔和的昏黄。
视线模糊,只看到床边似乎站着两个人影,在低声说话。
“……骨折愈合需要时间,营养必须跟上,她太虚弱了,指标差得远。”
一个冷静的声音,大概是医生。
“是,我们明白。吃的方面……”
“营养科已经介入,流食为主,慢慢来。关键是心理创伤……”医生的声音压低了些,“遭受这种程度的暴力,尤其是来自监护人,加上长期营养不良造成的躯体虚弱,精神崩溃是必然反应。目前看,可能会有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和抑郁的可能性。”
病房里安静了几秒。
“那她什么时候能好起来?”另一个年轻些的声音问,是周珍警官,带着忧虑。
“很难说。身体需要恢复,心理创伤更需要漫长的时间。需要绝对的静养,安全的环境,持续的关怀和专业的心理干预。急不得。”医生顿了顿,“你们是……?”
“我们是负责她案子的警察。”是李砚安的声音。
他好像吸了口气,“我们会安排好后续。”
姜畔听着,没什么感觉。
就像在听别人的事。
她只是觉得累,眼皮又想合上。
就在这时,周珍警官声音扬起来一点,“李队!姜畔,你看她好像眼睛睁开了点?”
床边的人影立刻转了过来。
姜畔努力聚焦视线。
昏黄的光晕里,那高大的身影轮廓渐渐清晰。
深色的衣服,不是警服。
他微微弯下腰,靠近了些。
那张窄长的脸离得不远,眉骨很高,鼻梁很直,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那滴答声和她自己微弱的呼吸。
她看着这张熟悉的脸,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张了嘴,带着一种孩童般的茫然和认真:
“……李砚安?我是不是在天堂啊?”
话一出口,病房里死寂一片。
站在床边的李砚安身体僵了下。
他盯着她,很久。
“……不是。”李砚安嗓音哑得厉害,“不是天堂。姜畔,你活着。你在医院,安全了。”
他伸出手,似乎想碰碰她,又停在半空。
“没事了。”他又重复了一遍,“都过去了。我在。”
姜畔看着他通红的眼眶,没有任何反应。
她眨了眨眼,疲惫重新涌了上来。
眼皮越来越沉,视线里的脸开始晃动。
她轻轻“嗯”了一声,很轻很轻。
然后力气散了,眼皮缓缓合拢,意识重新沉入那片熟悉的深海。
她睡了过去,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
*
姜畔艰难汲取着生机。
渐渐的,她能靠着病床坐起来,后来,也能在护士搀扶下,扶着床沿站上片刻。
病房渐渐有了访客。
小周警官隔三差五来,她真是一个很贴心的人,来的时候经常带点水果,或只是坐坐,问问她最近的状况,小张警官也来过几次,有一次还煞有介事的给她买了一个小蛋糕,庆祝她在渐渐好转。
后来林子琪不知道在哪听说了她的事,也经常跑来医院和她聊天说话。
李砚安来得最勤,他估计很忙,常在傍晚或深夜出现。
来了便沉默地坐在床边的椅子里,看她喝药,问她今天感觉怎么样,查看她的病历,然后和医生详细沟通她的身体状况。
姜畔知道他们的关心,对每个人的问候都很感谢。
只有一件事,她绝口不提。
周建国,李雅慧。
这两个名字像被彻底剜去。
没人提,她绝不问。
结局如何,她不想知道。
仿佛听到关于他们的一个字,都是在脏自己的耳朵。
她只想离这对夫妻远一点,再远一点。
然而,终究绕不过去。
午后的阳光被百叶窗切成长条,印在病房地板上,她已经能缓慢的行走了。
小周警官坐在床边,手里拿着记录本和录音笔,神情为难。
“姜畔,”她尽量让语气平常,“恢复得不错。关于案子,有些细节还得再确认下。特别是他们动手的次数、方式……还需要拍几张伤处照片,取证用。不过你别怕,很快的,我来拍,我保证照片不会外露。”
话音未落,姜畔脸上的神色就已经变了。
那些刻意压下的画面,逐渐在眼前清晰。
她整个人僵住,开始剧烈颤抖。
“不……”姜畔有点瑟缩,“不要。”
“姜畔?”小周警官慌了,想靠近,“别紧张,只是……”
“不要!”
她抬头,眼神一下子涣散。
“别碰我!我不拍!不说!走开……走开……”
她语无伦次,眼里没有眼泪,只有惨白的脸和无法控制的哆嗦。
小周警官僵在原地。
病房门被推开一条缝。
李砚安带着叹息进来了。
两人眼神一碰。
小周警官无奈地摇头。
李砚安眉头压得更低。
小周警官眼神悲悯,“李队……”
李砚安下颌朝门口微微一抬,小周警官没吭声,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他和缩在床角的姜畔。
姜畔把头深深埋进膝盖,像一只要把自己闷死的鸵鸟。
羞愧感并非源于软弱,而是源于这失控的暴露。
“对……不起……”姜畔的嗓音含混不清,带着筋疲力尽的绝望,“……做不到……李砚安……我做不到……”
她感觉到李砚安走近,手臂条件反射地横在身前。
“别……求你……”
李砚安没再靠近。
他在离床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没说话,只是用那双沉静的眼,看着那个把自己缩成一个点的少女。
沉默在滴答声中蔓延。
只有姜畔几乎听不见的抽气声。
几秒后,李砚安动了。
他直接在她面前的地板上蹲了下来。
他就那样坐着,高度刚好与床上蜷缩的她平视。
姜畔紧绷的颤抖似乎缓了一瞬。
她透过凌乱发丝,看到坐在地上的李砚安。
他微微仰头看着她。
时间在光影的偏移中流逝。
李砚安往前挪了半步,动作很慢。
他伸出手,没有碰她防卫的手臂,而是握住她垂在床边的手腕。
姜畔下意识想抽回,手腕却被那只手稳稳握着。
她没有再激烈抗拒,只是抬起脸。
李砚安看着失焦的眼,另一只手终于抬起,缓慢地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姜畔的身体再次僵住,但没有躲开。
李砚安的手臂小心地环过她的肩膀,将她虚虚地拢向自己。
温暖,包容的感觉漫上心头。
姜畔极限的神经终于断裂。
她不再挣扎,任由自己一点一点将额头抵在了李砚安的肩上。
李砚安圈着她,另一只手在她背脊上,一下一下拍着。
“不要害怕。”他低沉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你是安全的。”
病房里只有滴答声,还有她自己渐渐平复下来的呼吸。
时间被拉得很长,不知道过了多久,姜畔才主动开口。
“……就是觉得……”姜畔说:“特别羞耻。”
李砚安圈着她的手臂稍微紧了紧。
“……被打成这样很丢脸。”她吸了下鼻子,声音更低了,“特别可怜。我自己都不敢看。更不想让别人看见。”
那些淤青、肿胀、丑陋的伤口,都是她无法面对的东西。
它证明着她的无能和屈辱。
每次小周警官提起取证,那些被刻意模糊的画面就扑上来,让她只想缩进地缝里。
李砚安静静听着,等她这阵自我厌弃的低语过去。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
“姜畔,”
他叫她的名字,让她抬头。
姜畔迟疑地从他肩上挪开一点,眼神还是涣散的,不敢看他的眼睛。
李砚安依旧半蹲在地上,与她视线勉强齐平。
他没急着靠近,只是看着她那双自厌的眼睛。
“你听过一种说法吗?”他问,“有人说,我们的身体,就像一个容器。”
姜畔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似乎没听懂这突如其来的话题。
“对,容器。”李砚安重复了一遍,“一个装水的杯子,或者一个装书的背包。它很重要,没有它,水会洒,书会丢。但它本身,是杯子,是背包,不是里面的水,也不是里面的书。”
姜畔的眼神里透出一点茫然。
她听着。
“那些伤害你的人,”李砚安的声音沉了下去,“他们砸碎了这个杯子,弄脏了这个背包。他们很卑劣,非常可耻。”
“但是,姜畔,”他微微向前倾了倾身体,目光轻轻地看着她,“他们能砸碎这个杯子,弄脏这个背包,可他们能砸碎里面的水吗?能弄脏里面的书吗?”
姜畔怔住了,心里热热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艰难的汇集。
“你里面的东西,”李砚安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你的想法,你的坚持,你偷偷拿钱去救姥姥的勇气,你挨打也不说钱下落的倔强……这些才是真正的你。那个容器坏了,脏了,是那些施暴者的罪证,是他们卑劣的铁证,不是你的。”
他顿了顿,语气更缓,也更坚定。
“那些照片,就是警察用来钉死罪犯的证据。就像杯子上的指纹,背包上的污迹。它们只证明一件事:有人犯罪了,有人需要被惩罚。它们不证明杯子本身有错,更不证明里面的水、里面的书有错。”
“姜畔,我说清楚了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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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 4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