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鉴阁内,徐未霄看向陆砚尘,用眼神询问着。这是店铺重新整理后的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客人。
陆砚尘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快步迎了上去,“老人家,里面请。我们收老物件,也做修复。您有什么东西,可以先看看。”
老人迟疑地走进来,在陆砚尘的引导下坐到茶桌前,目光仍带着几分不信任。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袖口已经起了毛边,但整个人收拾得干干净净。
徐未霄麻利地泡了杯热茶端过来。老人道了谢,双手捧着茶杯暖了暖,这才小心地打开那个蓝布包袱。
里面是一方断成两半的歙砚。砚石是上乘的黑龙尾料子,石质细腻如婴肌,金丝纹路如水波流转,可惜从中间彻底断裂,断口参差不齐,像是被人狠狠摔在地上。
“这是我爹留下来的……”老人声音带着心疼,手指轻抚过断裂处,“前些日子家里小孩调皮,给摔了。我跑了好几家店,都说碎得太厉害,没法修,或者说要用树脂什么的,要价也太高……”
陆砚尘没有说话,只是小心地拿起两片碎砚,走到窗边的自然光下,仔细查看断口的纹理走向。
他发现这方砚台不仅石料珍贵,制作也极讲究,砚堂微凹,墨池深峻,是晚清匠人的手笔。更难得的是,砚石中隐隐流动着一股温润醇和的气韵,那是历经百年使用才能养出的文气。
徐未霄在一旁看着,心里有些打鼓。这砚台碎得彻底,想要修复如初,难度极大。
片刻后,陆砚尘放下砚片,看向老人,语气沉稳而肯定,“老人家,这砚台能修。”
老人眼睛一亮,却又带着几分怀疑,“真的?小伙子,你可别骗我。”
“不敢欺瞒。”陆砚尘取来纸笔,边画边解释,“可以用传统的‘锔瓷’技艺改良,但要用更细巧的工法。需要找质地相近的石料磨粉,调以古法生漆做粘合,再在砚壁纹路的隐蔽处下几个银锔钉。”
他指着图纸上的几个点,“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是天然的纹路转折处,下钉后几乎看不出来。银锔钉日后氧化变黑,与砚石颜色融为一体,反而会成为一种独特的岁月痕迹。”
“只是这工费时费力,价格可能要三百元。”陆砚尘坦诚相告。
一旁的徐未霄嘴唇微张,很快又闭上。
老人听着他的讲解,脸上的皱纹渐渐舒展开来,连连点头,“好好好!只要你能把它修好,让它还能用,工钱好说!就按你说的办!”
他不在乎是否完全看不见痕迹,他在意的是这方承载着父子三代记忆的砚台能否重获新生。
送走千恩万谢的老人,徐未霄终于忍不住开口,“阿尘,你收三百……是不是太低了点?”
他挠了挠他那头利落的短寸,眉头紧锁,“先不说那些银料、生漆的成本,那砚台碎成那样,要是真能修好,那价值也远远不止这个数吧?”
“霄儿,开店做生意,眼光要放长远。那方歙石本身不俗,老人又是真心爱物之人。这三百块,买的不只是修复,更是一份口碑和信任。”
陆砚尘戴上口罩和薄手套,取来所需的材料和工具。
“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他的声音透过口罩传来,带着淡淡的笑意。
徐未霄将信将疑地抱着手臂,靠在工作室门框上,准备看看陆砚尘如何施展。
陆砚尘先是用软毛刷仔细清理断口处的灰尘,然后开始调配石粉和生漆,动作娴熟得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
随后,他取来一块同样的黑龙尾石料,用小锤轻轻敲下些许碎屑,在玛瑙研钵中细细研磨。加入特制的生漆,用骨签缓缓调匀,直到颜色与砚石完全一致。
最精彩的是制作银锔钉的过程。他用自制的细铜丝夹着银片,在酒精灯上微微加热,待银片变软后,用小锤极其轻巧地敲打出柳叶状的锔钉。每一个锔钉都薄如蝉翼,却韧性十足。
阳光缓缓移动,工作室里只剩下极轻微的敲击声和研磨声,仿佛时光都在这里放慢了脚步。
徐未霄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赞叹,“啧啧,阿尘,你这手法跟你们学校哪位厉害的教授学的?改天我也去偷学两招。”
陆砚尘头也没抬,专注于在断口处涂抹调好的石漆,嘴角却微微勾起,“本天才天生吃这碗饭,你可学不来像我这样的。”
当夕阳再次将金色的光芒投进窗户时,陆砚尘终于直起身,轻轻放下了手中的工具。
徐未霄快步走过去,只见那方歙砚已然完美合拢。三枚柳叶状的银锔钉巧妙地嵌在砚壁的金丝纹路之间,与天然纹理融为一体,若不凑近细看,根本难以察觉。
断口处用石粉生漆填补打磨,颜色与砚石本身浑然一体,手感光滑如初。更妙的是,他还特意保留了一处细微的修复痕迹,仿佛在诉说着这段重生的故事。
“我的天!”徐未霄拿起砚台,对着光仔细端详,不住赞叹,“这哪是修复,这简直是赋予新生啊!阿尘,你这手艺也太神了吧?”
陆砚尘摘下手套,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指,语气带着几分调侃,“怎么样,我就说我能行吧。”
徐未霄看着他,这次是彻底信服地笑了,“行!太行了!我看咱们这明鉴阁,以后就靠你这手艺吃饭了!”
暮色渐浓,明鉴阁内亮起了温暖的灯光。修复好的歙砚靜静置于工作台一角,温润的石质在灯光下泛着含蓄的光泽,仿佛在低语着一段关于传承与新生的故事。
第一件作品顺利完成,如同一声清越的初啼,在这条僻静的小巷里,静待传开。
-
翌日。
秋日的阳光透过高窗,在文博学院阶梯教室的木地板上铺开一片温暖的金色。一场关于宋代瓷器的专题课正在进行,空气中仿佛也浸染了千年窑火的气息。
授课的是程清儒教授——国内陶瓷学界公认的泰斗。去年故宫博物院整理库房时,一件无款青瓷正是他隔着玻璃柜断定为失传已久的“柴窑”碎片,此举曾震动整个文博界。
这位被誉为“陶瓷界活字典”的学者,年逾古稀,一身深灰中式上衣衬着满头银发,老花镜后的目光温和而洞明。他一生过手宋瓷无数,却始终怀着初见时的虔诚。
“宋瓷之美,不在张扬,而在内敛。如同中国画的留白,于虚空处见得天地。”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良瓷轻叩,清越地传遍教室:“说到宋代瓷器,便绕不开那五座美学高峰——汝、官、哥、钧、定。”
话音落,一场美学盛宴的帷幕被徐徐拉开。
他轻点鼠标,一幅天青釉色的瓷器影像浮现,温润如玉,光华内敛。
“汝窑,追求的是‘雨过天青云破处’那般的诗意釉色,其韵空灵,其色天成,是宋人对天空最温柔的揣摩。存世寥若晨星,每一件,皆是可与神明对话的孤品。”
他放大釉面细节:“请注意气泡。北宋汝窑以玛瑙入釉,形成‘寥若晨星’之态,后世难仿。”
第一排的美女学霸李望姝立即举手,“教授,这是因为玛瑙的熔点与石英不同,导致釉料在熔融时产生特殊反应吗?”
程清儒颔首,“正是。且其胎土含特殊微量元素,会形成独特的‘香灰色胎’。”
画面切换,一件紫口铁足的青瓷静立,釉面冰裂,清冷端方。“官窑,承汝窑之清雅,更添庙堂之庄重。开片疏密有致,紫口铁足,是宫廷美学不苟言笑的典范。”
随后是哥窑,金丝铁线于米黄粉青间蔓延。“哥窑,生来便带一身风骨。开片非瑕疵,而是火与土谱写的生命韵律,每道纹路皆独一无二。”
“而钧窑,”PPT翻页,一片灿若云霞的釉色映入眼帘,海棠红与玫瑰紫交融流淌,“则是窑火中绽放的意外之花。”
“它以铜为笔,以焰为墨,在不可控的窑变中,凝练出这般绚烂的霞光。‘入窑一色,出窑万彩’,堪称献给自然的瑰丽颂歌。”
最后登场的是定窑,“五席中独树一帜的白衣卿相。”
画面上的瓷器白中泛暖,刻花灵动,清雅脱俗。“它以象牙白的温润为纸,以灵巧刻划的笔触为画,在素雅清逸中,勾勒出宋代文人案头那一缕最富诗意的日常烟火。”
台下学生们大多沉浸在这美学熏陶中,认真做着笔记。偶尔有人低声交流,语气中也满是赞叹。
程清儒目光在教室里逡巡,最后落在了坐在最后排的一个男生身上。
陆砚尘,他对这个学生有些印象,这孩子眉宇间透着一股正气,明亮开阔,容易让人心生好感。成绩可以,课堂表现却一向中规中矩,不显山露水。
“陆砚尘。” 程清儒点了他的名,教室安静下来。
“说说定窑白瓷的主要特征。”
作为历史系系草,班上的人气人物,一瞬间,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聚焦到了陆砚尘身上。
陆砚尘从容起身,沉吟片刻,声线清晰稳定。
“学生以为可归纳为三点:其一,胎质坚细,多呈浅米黄色;其二,釉色洁润,但积釉处泛象牙黄;其三,装饰以印、刻、划花为主,纹饰流畅精美。”
他略顿,续道:“此外,定窑首创覆烧法。这种方法提高了产量,但也导致碗盘口沿无釉,形成所谓的‘芒口’。”
“为弥补这一缺陷,尤其是宫廷用瓷,常以金、银镶扣口沿,形成‘金装定器’,这既是其高贵身份的象征,也是后世重要的鉴别特征。”
回答条理分明,见解深入。程清儒眼中掠过赞许,“说得很好。不仅要点准确,更有自我归纳。请坐。”
随后,他将话题引向更深层次,“而说到宋代审美,其核心追求的,正是‘合于天造,厌于人意’的境界。”
当汝窑笔洗的影像出现在屏幕上时,程清儒调暗灯光,那天青色在昏暗中如被注入了生命,流转着温润光泽,引得前排学生屏息。
“记住,”教授的声音轻柔得像是在诉说一个秘密,“真正的汝窑,是有灵魂的。它在不同光线下气质各异,就像我们头顶这片天空,晨昏昼夜,各有千秋。”
“这件是本校博物馆的‘明星藏品’之一,被定为北宋汝窑笔洗。有同学能结合刚才所讲,说说判断依据吗?”
教室里安静了一瞬,随即有几位同学举手。
“釉色纯正,有‘雨过天青’之感,温润如玉。”
“它的冰裂纹很自然,像是自然形成的蝉翼纹,符合汝窑‘蝉翼纹’的描述。”
“器型简雅,线条流畅,完全符合宋代的极简美学追求。”
“……”
众人分析得有理有据,大家都沉浸在一种“鉴定文物”的学术氛围中。
程清儒微笑颔首,目光扫过陆砚尘。
在陆砚尘第一次回答问题时,程清儒敏锐地注意到对方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那不是简单复述课本知识的呆板,而是真正理解后的从容。
待到那件“镇馆之宝”出现在屏幕上,程清儒刻意停顿了片刻。他看见陆砚尘手指在笔记本上无意识地画着什么,似乎有着不同的看法。
那沉思的神情,与满堂认同形成微妙反差。
“小陆,谈谈你的看法?”程清儒留白以待。
陆砚尘再度起身,“程教授,各位同学,此器虽美,具汝窑诸多表相,然而……”他声线清晰冷静,“学生认为它并非北宋汝官窑真品,应是明清所仿,极可能出自清初雍正乾隆朝御窑。”
满堂哗然。
“不可能吧?这可是博物馆定级藏品!”
“他这也太敢说了……”
质疑与好奇交织而来。
程清儒推了推眼镜,不置喜怒:“哦?观点很新颖。上前来详细说说。”
陆砚尘依言走到讲台旁,执激光笔点向投影细节。
“首论釉质。”红点落于笔洗主体,“北宋汝窑的釉,是一种‘清透’的润,釉层相对薄而紧贴胎骨,光感内敛,所谓‘似玉非玉而胜玉’,有一种清刚的‘筋骨感’。”
他移动红点,“釉面过厚,莹润有余,清透不足,更近明清仿品之‘类玉’审美。”
“其次,真品汝窑的开片,是因胎釉冷却收缩率不同而自然天成,纹路飘逸无常,如春冰乍裂,充满不可预测的自然妙趣。”
“但请大家细看这件笔洗的开片,”他引导着大家的视线,“虽然细密,但走势是否略显均匀和刻意?少了几分浑然天成的洒脱,多了一点人工经营的味道。”
最后,激光笔指向了一张底足的特写图。
“最关键的一点,在于底足的工艺细节。北宋汝窑支钉痕小巧规整,俗称‘芝麻挣钉’,且削足方式极具时代特色。”
“而这件的底足处理与支钉痕形态,细究之下,流露出后世仿制时难以完全掩盖的工艺习惯,带有明显的清代特征。”
他总结道:“因此,综合三处细节,我认为这是一件清初仿汝窑的精品,其本身的艺术价值和制作水平极高,同样珍贵,但并非北宋汝官窑真品。”
“当然了,清雍正朝仿汝窑的技术登峰造极,这件作品本身的艺术价值不容小觑。我指出它不是宋物,不是要贬低它,而是要还给它应有的历史定位。”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展现了专业眼光,又体现了文物工作者应有的严谨态度。
言毕,他微一躬身,放下激光笔。
满室寂然。当他解析釉面时,有人扶正眼镜;剖析开片时,后排学生抬起头;直至点破底足关键,教室里静得能听见窗外梧桐叶落的声音。
所有人都看向程教授,等待最终的权威判定。
程清儒沉默片刻,忽然抚掌轻笑,赞赏溢于言表,“精彩!分析得透彻入微!小陆同学眼光独到,功底扎实,更难能可贵的是这份不盲从,敢于质疑的实证精神!”
他正面肯定,“不错,这件笔洗经过国内多位专家采用科技与眼学结合的方式反复复核,确认为清雍正时期景德镇御窑厂仿汝窑的巅峰之作之一。”
“我今日设此一问,就是想看看有没有同学能不被‘博物馆藏品’的光环所惑,敢于从细微处入手,大胆提出自己的见解。今天,陆砚尘同学做到了!”
“这正是我们考古文博专业最需要的治学态度!”
教室里先是一静,随即掌声雷动。同学们看向陆砚尘的目光,已经彻底转变为钦佩与惊叹。
陆砚尘回到座位,坐在他旁边的两位室友立刻凑了过来。
左边的江澄低声道:“阿尘,你什么时候懂得这么多了?”
右边戴着眼镜的罗扬帆便是当初同江澄一起将他送去医院的那个,此时也扶了扶镜框,一脸不可思议,“就是!一个暑假没见,你这水平突飞猛进,快说,是不是背着我们拜了什么高人?”
陆砚尘却只是笑,笑得一脸高深莫测,让他们自行发挥想法。
窗外,一缕秋阳斜斜地照进来,在他身上镀了层淡金,那沉静的气质,竟真似一尊历经岁月淬炼的古瓷,温润,却深不可测。
好像没什么要科普的,宋瓷的地位不用多说,中国美学巅峰啊!
在文里也会多出现,到时候很多想写的都在文章里面了。
然后这是大长篇,有文物的娓娓叙述,鉴宝捡漏的爽感,也有感情的拉扯(占比也多)。
慢慢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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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云破天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