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初上,北街的某个院落内,雕花窗棂半开着,隐约可见一道清瘦的身影,正在案几前书写文章。
一阵夜风透过窗棂悄然而入,油灯的火苗猛地一颤,险些被吹灭。
梁文启放下手中的狼毫笔,取过灯剪,将烧焦的灯芯向上夹了夹。火苗噼啪作响,新窜起的火苗让整个书房都变得明亮了起来。
他长叹一口气,又坐回到案几前。打从发卖了小厮书墨,这些琐碎小事便只能亲力亲为,当真是诸多不便。
早知如此,倒还不如留他写时日。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就只能再忍段时日。
这般想着,梁文启重新提笔书写。他眉峰微蹙,全神贯注于文章之上。就在他笔锋转折之际,院子里陡然传来梁老太太尖锐的嗓音。
“银铃,你这个死丫头,院子里的草药你怎么还没收完?你是不是又给我耍懒了?我看你又皮痒了!”
“老夫人,奴婢没有耍懒,奴婢是去煮食了……”
还未等银铃说完,梁老太太已经冲了过去,一把薅着她的头发,手里攥着藤条向她用力挥去,“你个小贱蹄子,你还敢跟老娘顶嘴!我让你顶嘴,让你顶嘴……”
每一下抽打声都带着皮肉绽开的闷响,只一会儿功夫,那藤条上已沾满了血渍。
“啊——”银铃凄厉地惨叫着求饶,“老夫人饶命啊!”她不敢躲闪,跪在青石板上,双手护着脸,哭喊着求饶:“老夫人饶命,奴婢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梁老太太怎么肯轻易放过她?她这段时日被这些药草熏得没了半点胃口,眼瞅着自个的身子也跟着日渐消瘦。她早就积了一肚子的火气,正愁着没地儿撒气。
梁文启盯着宣纸上晕染的墨迹,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他又怎会不知梁老太太心里有怨气?
他早前吩咐李家人单独租间院子用来存放草药,一来草药确实药味重,二来是想着杜绝暴露他幕后之人的身份。
只是到底还是因为银钱不凑手,大部分的银钱都去买了草药,余下的银钱也只够租下这么一间院子。
梁文启起身关窗,恰好和银铃四目相对,她满脸泪痕,眼中满是乞求。他蹙眉移开目光,将窗棂迅速阖上。
他心里对银铃如此行事极为不满。身为下人,主家如何都要受着,这点疼都受不住,如何能担大事?罢了,回京前再将她发卖了重新换个丫鬟便是。
虽已关上窗棂,但那院子里刺耳的哭喊和藤条的抽打声,还是尽数传入书房内。
梁文启无奈地搁下手里的书册,盯着灯芯陷入沉思。
三日后便是乡试,乡试后待此间事了,他便出发前往京城参加会试。既重来一遭,这三元及第的名头他就欣然笑纳了。待他荣登魁首,她江云汐昔日给的羞辱,他定要一一还回。
想到此处,梁文启的眼里迸发出一抹刻骨的恨意。
就在这时,隔壁院子突然传来一个粗粝的男声,“大晚上号什么丧?再嚷嚷,老子点火烧死你们!”
梁老太太的动作一顿,到底没敢再继续打下去。院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只隐约能听见银铃隐忍的抽噎声。
“还不滚去把草药收了!”梁老太太厉声呵斥,但到底是压低了几分声音。
梁文启也不由地松了一口气,总算能让他安心读书。
不远处的屋顶上,墨影正趴在那里,将院子里发生的一切都尽收眼底。
夜色深如浓墨,此时万籁俱静,不远处传来沉闷的更鼓声,“咚!咚!”,正是亥时的二更鼓。
墨影飞身落于地面,撬开书房的门闩,翻遍书柜后,从隔层中取出一把钥匙。
刚打开房门,屋内的药香就扑面而来,墨影扭开火折子,仔细查看草药的数量。
待确认所记数量无误后,她将一切归于原位,无声地掠过院墙,扬长而去。
就在她离开后,两道身影悄然落于屋顶之上。
“那姓梁的到底有何过人之处?竟让江家小姐如此念念不忘。他可是连咱们公子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司南的语气很是愤愤不平,实在有些气不过江云汐的今日之举。
一旁的司北却皱着眉头,沉默不语。
“你怎么不说话,难道我说的不对?”
司北并未理会他,他径直跃下屋顶,按照墨影那般行事,打开了放着草药的那间屋子。
司南虽不清楚他为何也要进去一探,但还是站在屋顶替他望风。
再次回到屋顶的司北眉头皱得更紧了些,眸色也有些深沉,“我怀疑宁州城恐有疫!”
司南见他如此神情,神色也郑重了几分,“你发现了什么?宁州城有什么异样之处?”
“是瘟疫的疫!”
司南脚下一松,险些踩碎一块瓦片,他连忙稳住身形,急切地开口询问:“这事儿没个证据可不兴乱说。”
“我们去过的那家医馆,我听那药童说起,近日腹泻之人有些多。我问过其中一人,他们村子足有数十人有此病症。我因此怀疑是瘟疫。”司北顿了顿,想到先前看到的那些草药,“那姓梁的应是知晓些什么,那屋子里的草药都是对症之药。”
听到这番话,司南的神情也凝重了起来,“当真如此?若真是瘟疫…当如何是好?”
司北皱眉看向司南,“你立刻快马加鞭赶回京城,将此事禀告于公子。”
司南猛地抓住他的手腕,“不可,你回京城,我留此!”
司北叹了口气,拍拍他的手背,“你知道我自小习得制毒,毒医本就不分家,我留此处方能见机行事。”
司南松开了他的手腕,他也心知此举才是上上之策,便也不再多言。
——
夜已三更,烛台上的烛泪堆叠如丘。
江云汐倚着软塌,目光怔怔地望向房门。手里的帕子被她绞成了一团,眼瞅着就要被绞碎。
夏荷将披风搭在她的双肩上,低声劝道:“小姐,这更深露重的,您仔细着凉。要奴婢说,您就先去歇息,待墨影回来,奴婢唤醒您便是。”
江云汐拢了拢披风,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就算躺下也睡不安生,倒不如坐着等她。”
窗棂外忽地传来一声轻响,她倏地起身抬头望去,“可是墨影回了?”
夏荷小跑着去开窗,只见一只夜蛾飞扑进来,直奔案几上的烛火而去。
竟是白白欢喜一场,江云汐再次忍不住叹息,重新倚回软塌上。
房门外倏地传来一阵响动,江云汐这次并未起身,“不用去理会,许是又有那夜蛾子来扑火。”
正说着,便见一道纤细的身影掠入屋内,正是她等候多时的墨影。
“小姐。”
江云汐坐直了身子,忙开口询问:“如何?”
“禀小姐,那屋内的草药各有三十余斤。”
江云汐愣了愣,随即想到什么。梁文启的手上能有多少银钱?就这三十余斤,怕是都有些勉强。
白日里得知梁文启的重生,让她一时之间有些慌了神。现下仔细思量,梁文启在明她在暗,她才是那个处于有利之地的人,该慌的人该是梁文启。
江云汐长舒一口气,仔细琢磨了起来。
若她是梁文启,屯这些草药目的为何?待瘟疫爆发之时站出来送药,图个好名声,为日后铺就官路?不,如此行事太过冒进,若查起来,只那药材倒还好说,药方的来历如何说得通?
江云汐紧蹙的眉间蓦地一松,眼底浮起一抹通透。她忍不出冷笑出声,“呵,原来如此……”
那梁文启竟是想像南朝卢贲那般,坐地起价,赚国难财。想到此,她忽然抬眸,目光似淬了火的利剑。
前世梁文启曾险些因瘟疫丧了命,也曾目睹宁州城的尸横遍野,他怎能明知这些还如此自利?
“我真真眼盲心更盲,原不过是个伪君子真小人罢了……”嗤啦一声轻响,手里的帕子竟生生被她绞断成两半。
“夏荷,你明早随墨影走一趟夏安那儿,”江云汐的唇角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将那些多出来的甘草和黄芩,以低于市价的价钱,想法子卖给那姓李的。”
墨影欲言又止地瞥了一眼江云汐,像是还有事情禀告。
她眼角也瞥到墨影的神色,转头望向她,“可是还有其他?”
“禀小姐,那梁家像是已无余财。”
“哦?”江云汐挑了挑眉,未料到墨影要说的竟是这事,“你从何处得知?”
“奴婢守在那老太太屋顶时,听闻她与丫鬟抱怨,说是吃了一个月的萝卜与青菜,身子骨早就吃不消了。”
江云汐似乎能想到那梁老夫人吃萝卜与青菜的萎顿模样,忍不住轻笑出声,“此事我知晓了,我自有权衡,你与夏荷按我吩咐行事便是,先下去歇息吧。”
夏荷为她更衣后也先行下去歇息,此时屋内只有一个守夜的丫鬟站在纱帘外。
窗外一阵惊雷炸响,本已闭上双眼的江云汐,倏地睁开了双眼。
就在此时,雨点砸在窗棂上,发出阵阵劈啪脆响。听着这雨声,她弯唇笑着轻喃,“果然是风雨欲来雷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