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话说回来,他谢知非还真就是为了裴旷才这么疯。不管是出于感情还是自身打算,他都认为嫁给裴旷不会是个亏本买卖。
裴旷要是像拒绝宣家一样把谢知非给拒了或许好办,这事太荒唐,要是就此僵住,连皇帝都不好轻易表态。
嘉元帝脸上没了笑意,放下了酒杯,虽然看起来并没有动怒,但皇家体面被谢知非撕的粉碎,他今日必须被逼着表态,心里想来也不似面上这么平静。
谢知非看着满座沉寂,算是确认了自己的处境,看来自己是个落魄皇子无疑了,这要是换了以前,父皇早就乐呵呵的下旨赐婚了。现在么,赐婚是别想了,不赐死他都算是顾念父子情分了。
他这一愣神,裴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他边上了。
“陛下,娘娘,臣──”
“护驾——!”
他话刚起了个头就被人打断,侍立在御阶旁的一名低阶内侍,手中托着的酒壶底部机括弹开,一支短箭直射嘉元帝面门,他顾不了那么多,立刻飞身上前,可那箭太近,根本来不及。
好在嘉元帝虽沉溺享乐多年,临危的反应倒是不慢,猛地向后一仰。
“铎!”的一声脆响。
那支短箭险之又险地擦过他的冠冕,深深钉入了身后的龙椅靠背。
“有刺客!”
“保护陛下!”
那名内侍一击不中,发狠咬了咬牙倒了下去,顷刻毙命。
“刺客服毒自尽了。”
然而,混乱并未结束。几乎在同一时间,几名乐师、舞姬暴起发难,亮出隐藏的利刃,悍不畏死地冲向御座方向!
侍卫们迅速结阵抵挡,随即便是一场刀光剑影的生死交锋。
混乱中,谢知非还维持着站立的姿势,僵在原地。他大脑一片空白,方才那孤注一掷的勇气,被这突如其来的刺杀打断,显得如此可笑。
他下意识地越过混乱的人群,去寻那个红色的身影。看见裴旷难得一脸严肃的在御座之前护着圣驾。
而御座之上的嘉元帝,惊魂未定,脸色铁青,他看着下方的一片混乱,又看了一眼那名服毒自尽的内侍,最后狠狠剐过了僵立的谢知非。
看你惹出来的好事!
谢知非浑身一冷,如坠冰窟。
他明白了。无论这场刺杀是否与他有关,他刚才那番“不合时宜”的告白,都注定会成为这场风波中,一个被迁怒、被怀疑的引子。
他兵行险着的一步棋,就这么,废了。
含章殿的混乱并未持续太久。
在侍卫和武将们合力扑杀下,几名负隅顽抗的刺客很快被制服,眼见事不可为,也纷纷效仿最初那名内侍,咬毒自尽,竟未留下一名活口。
一场精心策划的刺杀,以刺客全军覆没、皇帝受惊但毫发无伤告终。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惊魂未定的官员们面面相觑,女眷们低声啜泣。嘉元帝沉着脸说:“今日之事,严查!诸卿受惊了,暂且回府,无诏不得外出。”说完在侍卫重重护卫下拂袖而去。
这便是要暂时软禁所有在场之人,以便清查啊。
嘉元帝走后,内侍总管乔高义尖细的声音响起:“陛下有旨,宫宴至此为止,诸位大人,请回府吧!”
群臣如蒙大赦,纷纷躬身退走,不敢多留片刻。经过仍僵立在原地的谢知非身边时,更是避之不及。
谢亦鸿腿还是软的,被内侍搀扶着离开,路过谢知非竟也忘了嘲讽。
转眼间,喧闹散尽,只余满地狼藉。
左右无人搭理他,谢知非浑浑噩噩的跟着人流走,却被乔高义叫住了。
乔高义走到谢知非面前,说:“殿下留步,陛下口谕,请您随咱家移步紫宸殿吧。”
该来的,终究来了。
谢知非抿了抿唇,默然跟在乔高义身后。穿过寂静的宫道,踏入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紫宸殿。
殿内灯火通明,嘉元帝已换下宴服,穿着常袍,背对着他,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儿臣,参见父皇。”他跪在冰冷的地面上,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过快的心跳声。
殿内寂静无声,嘉元帝没有发话,谢知非也不敢起身,就这么跪着。
许久,嘉元帝才缓缓转过身。他没有发怒,脸上甚至没有任何表情,但就是看的人害怕。
“今日,”嘉元帝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千钧,“你很好。”
谢知非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先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不顾皇家体统,宣言断袖之癖。”嘉元帝慢慢踱步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紧接着,便有刺客行刺。”
“父皇!儿臣没有!刺客与二臣绝无干系!”谢知非终于抬头,急声辩解。
“起来吧。”
嘉元帝应该也没有真的怀疑他,叫他来十有**还是因为他今日惊世骇俗的表现,无凭无据,要是真追究他行刺之罪便是迁怒了。
“说吧。”嘉元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今日殿上,胡言乱语,究竟意欲何为?”
谢知非知道,他不能退缩,必须将“痴恋”的形象贯彻到底,才能最大程度洗脱“别有用心”的嫌疑,此时裴旷就是他的护身符。
他抬起头,全然一副委屈执拗的神情,明明被吓到却仍不忘惦记心上人。
谢知非豁出去了,说:“父皇,儿臣没有胡言乱语!儿臣是真的心仪裴世子!”
嘉元帝还是盯着谢知非,那眼神,仿佛已经看穿了面前的人,说:“心仪?你可知他是男子?可知你是皇子?!可知此举会令皇室蒙羞?!”
“儿臣知道!”谢知非被逼急了,不管不顾的胡说八道,“可……可喜欢就是喜欢了!儿臣控制不住!儿臣不是断袖,只是喜欢他那个人而已,您要是觉得儿臣不堪那儿臣也没办法,但儿臣认为喜欢一个人没您想的那么不堪。父皇您不知道,裴世子他……他骑马的样子特别好看,说话的声音也好听,虽然他总是冷着脸,但……但儿臣就是觉得他好!比郾都所有的公子哥加起来都好!儿臣半年前在宫宴上见过一次,就……就忘不掉了。”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嘉元帝的脸色,见嘉元帝还没有要揍他的意思,心一横,继续胡诌:“儿臣还梦见过他好几次呢!梦里他给儿臣烤羊腿,北境的羊腿,可香了!醒来枕头都湿了……” 他说得情真意切,甚至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
他这番“告白”说得颠三倒四,毫无逻辑,完全是一个被“美色”冲昏头脑的愣头青模样,虽然幼稚到令人发笑,却是真心实意。
就为了这种理由,在宫宴上公然丢尽皇家的脸面?
嘉元帝看着他这副样子,眉头紧皱,极度无语。他预想了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想过会是这种上不得台面的理由。他原本就不多的怀疑,在这一刻,也被这种幼稚可笑说辞奇异地打消了大半。
甚至开始怀疑起了自己,本就子嗣凋零不说,老大琢磨篡位,老二吃喝嫖赌,现在老五又是个满脑子只有男人和羊腿的蠢货,他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啊。
“你……”嘉元帝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半晌,才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烦躁的开口,“荒谬!简直荒唐至极!给朕滚回去闭门思过!没有朕的旨意,不许踏出摇光殿半步!”
这便是要禁他的足了。
但谢知非如何肯就此放弃?他今日兵行险着,就是为了搏一个可能。他非但没滚,反而膝行两步,扯住了嘉元帝的袍角,开始死缠烂打:“父皇!儿臣知错了!儿臣以后再也不敢在大殿上乱说了!可是儿臣的心是真的啊!求父皇成全儿臣吧!哪怕……哪怕让儿臣给他做个侧室也行啊!”
“混账!”嘉元帝被他这“侧室”之言气得差点背过气去,一脚将他踹开,“皇家颜面何存!滚!”
谢知非被踹开,又锲而不舍地爬回来,也不说话,哀求的望着嘉元帝,颇有一番不答应他就能在这里跪到地老天荒的架势。
紫宸殿内,一时间只剩下父子二人无声的对峙。一个气得胸膛起伏,一个摆出痴情至死的无赖相。
最终,嘉元帝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或许是觉得跟一个“被猪油蒙了心”的蠢货计较实在有**份,也或许是因为方才的刺杀让他心神俱疲,不愿再纠缠,他极其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够了!此事……容后再议!给朕滚出去!若再敢胡闹,朕打断你的腿!”
“容后再议”四个字,如同天籁!
谢知非眼睛瞬间亮了,他知道,这已是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父皇没有彻底否决,就意味着还有机会。
“谢父皇!儿臣这就滚!”他立刻磕了个头,动作麻利地爬起来,生怕皇帝反悔似的,飞快地“滚”出了紫宸殿。
看着他那雀跃而去的背影,嘉元帝靠在龙椅上,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闭上了眼。
而退出殿外的谢知非,在背对殿门的那一刻也只剩下了疲惫。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父皇的“考虑”,一定还需要他付出更多来换。他几乎是靠着本能走上了漫长空旷的宫道。
夜风一吹,冷汗这才后知后觉地浸湿了内衫。刺杀的血腥,父皇的质问,还有他自己那番惊世骇俗的宣言……这些画面在脑海里翻腾不止。
他觉得自己现在前所未有的清醒,也前所未有的……“病”了,像个走在悬崖边上的疯子,脚下就是万丈深渊。
可奇怪的是,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绷到了极致,反而生出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平静。
“殿下!殿下您没事吧?” 呼喊声自前方传来。
谢知非茫然抬头,看到提着灯跑过来的泉安。微弱的光线下,泉安的脸显得有些模糊。
“殿下!” 走近了他才看清小太监的脸上写满了担忧,“您没事吧?陛下他……”
谢知非摆了摆手,示意他噤声,默默朝摇光殿的方向走去。泉安连忙提灯跟上,不敢再多话。
宫道漫长而寂静,只有主仆二人单调的脚步声在回荡。
走着走着,谢知非忽然笑了一声,在这空旷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泉安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问:“殿下……您笑什么?” 该不会是刺激太大,魔怔了吧?
谢知非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嘴角却噙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笑意。
他笑他自己。
笑自己方才在殿内那番堪称“惊世骇俗”的表演,也笑自己这离奇的重生境遇。
他是真的喜欢裴旷啊。
喜欢到骨子里那种。
前世二十年的恩爱缠绵,早已将那个人的名字刻进了他的骨骼。裴旷看他时眼中独有的温柔,笨拙又小心翼翼地呵护,在风雪中为他捂手的温暖……点点滴滴,支撑着他走过病痛折磨,也是他重生后唯一想要紧紧抓住的珍宝。
可为什么,一切都变了呢?
失落和委屈涌上心头,鼻尖有些发酸。他确实是落魄了,从云端跌落泥潭,这种滋味一点儿也不好受。
但,那又怎样?!
谢知非猛地抬起头,看向宫墙上方那方缀着几颗寒星的夜空。
老天爷让他回来,难道就是为了让他体验一遍众叛亲离、求而不得的滋味吗?
他不信!
既然让他回来了,记得前尘往事,记得那份刻骨铭心的爱,那就是给了他逆天改命的资格和勇气!他是来改命的,可不是来认命的!
裴旷现在不喜欢他?没关系!他可以追!可以缠!可以像狗皮膏药一样黏上去!就像他刚才在父皇面前做的那样!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一百次!他谢知非看中的人,这辈子,下辈子,都别想跑!
落魄皇子怎么了?处境艰难怎么了?
他谢知非看中的人,别说他只是暂时眼瞎,就算他真是块石头,他也能把他捂热了!
真好啊。
哪怕是骗来的,是抢来的,是沙丘之上的幻梦……他总算还能再活一遭。
“泉安。”他忽然开口。
“奴才在!”
“回去之后,把库里那对前年得的羊脂玉如意找出来。”
泉安一愣:“殿下,您这是要……”
谢知非嘴角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笑意,说:“明日,随本王去给裴世子——登门赔罪!”
赔罪是假,堵人是真。逆天改命,要从死缠烂打开始。
不等泉安反应,谢知非忽然又一把抓住泉安的胳膊,兴奋地说:“泉安,你看到了吗?裴旷今天……是不是特别好看?”
泉安:“……” 他现在觉得自家主子可能不是受了惊吓,而是直接被吓疯了。
“好看!但殿下,这都什么时候了!陛下震怒,您又被禁足,还、还惦记着裴世子好不好看?!” 泉安简直要崩溃。
“你懂什么?” 谢知非白了他一眼,继续沿着宫道往前走,“好事多磨,懂不懂?越是波折,才越显得真情可贵。他今天没当场骂我,还看了我好几眼,这说明什么?说明他心里有我!”说完,他也不管目瞪口呆的泉安,甩开袖子,大步朝着摇光殿的方向走去。
泉安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但他觉得裴世子那眼神明显更像是想杀人。
廊下,一盏旧宫灯还在摇晃,昏黄的光晕在青砖地上浮着,走走停停。
泉安很奇怪,明明那背影单薄得可怜,却能硬生生走出了几分“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