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非怎么也想不通。难道在他“昏睡”的这两天里,或者说,在这个他尚未察觉的更长的时间里,已经有什么不一样了吗?
唯有坐在上首的二皇子谢亦鸿,隔着人潮遥遥向他举了举杯。
重生喜悦在众人无声的冷漠中消失殆尽。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害怕,前所未有的恐惧压的他透不过气。他在袖中偷偷掐了自己一下,是痛的,可他依旧怀疑这是一场梦。
谢知非强压下心头的寒意,默默走向那个靠近殿门的偏僻位置。
也正是在他心神不宁地坐下时,殿外传来了内侍尖锐的声音。
“定远侯世子到——!”
裴旷一袭红衣大步走入,行至御阶之下,依制行礼,动作干脆利落,但眉宇间那股漫不经心的疏狂,却让这礼节看起来有些敷衍。
“臣,参见陛下,皇后娘娘。”
御座上嘉元帝谢元基抬了抬手,说:“免礼,子野一路辛苦,你父亲镇守北境,劳苦功高,朕心甚慰。子野此番入京,就多留些时日,在郾都好好玩玩,不必拘礼。”
这番话算是将裴旷按死在了“功臣之后、来京享福”的位置上,显然是打算绝口不提军国大事的做派。子野是裴旷的表字,皇帝叫的这么亲近倒是叫有些人琢磨不透他的态度了。
“陛下隆恩,臣愧不敢当。”裴旷倒是一副没放在心上的样子,起身入座。
“久闻裴世子文武双全,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本宫看世子风采,更胜裴侯当年,漠北有裴家,实乃我朝之幸。”裴旷刚要入座,就被谢羽贤打断了,这位长公主如今权倾朝野,说的话自然也是很有分量。
“公主谬赞,能够护国安邦、为大晋开疆拓土是我裴家之幸,不过裴某可不敢比定远侯英姿。”裴旷对着谢羽贤施了一礼。
也没人觉得他阴阳怪气的称他亲爹为定远侯有什么不对,反正这位爷目无尊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太子谢君珩适时举杯,一派贤明储君的风范:“世子一路劳顿,请入席。如若有招待不周之处,但请直言。”
裴旷对他略一拱手,对这位贤名在外的太子他还是给了点面子。
端了这么久,在他目光转向对面席位时,终于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流氓笑。
翊王谢亦鸿早已按捺不住,隔着席位就高声招呼:“子野!你可算来了!这宫宴闷死个人,就等你了!这次来,哥哥一定带你好好玩玩!”
裴旷也大步走过去,毫不客气地坐在了谢亦鸿旁边的空位上,抬手就捶了一下对方的肩膀:“少来这套,我看你刚才啃蹄子啃得挺香。”
“嘿嘿,这不是给你留了最好的嘛!” 谢亦鸿得意地扬了扬下巴,一副“哥俩好”的模样。
满殿文武看着这洛北煞星和京城头号纨绔如此熟络的勾肩搭背,神色各异。有鄙夷,有无奈,也有人暗自松了口气,毕竟混账和混账凑在一起,总比这煞星去搅合正经事要好的多。不过谁知道他是不是在扮猪吃老虎?
谢知非坐在末席,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还没有缓过劲来,看见裴旷才稍微心安了些,这人倒是没什么变化。
酒过三巡,殿内越发热闹。丝竹声稍歇的间隙,一个温和的女声含笑响起,出自皇后下首一位仪态雍容的贵妇之口,正是皇后母家,宣家的当家主母,宣国公宣道居的夫人。
她目光转向正与谢亦鸿笑谈的裴旷,亲切得像是在关怀自家子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附近几桌听得清楚:“说起来,裴世子这般年少英雄,又一表人才,不知在家中可曾定了亲事?”
裴旷没有立刻回应宣夫人,反而像是没听见般,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才懒洋洋地抬眼,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宣夫人也没有等裴旷回答的意思,转向了御座方向继续自顾自的说,“陛下,娘娘,定远侯劳苦功高,这世子的终身大事,朝廷自然上心。我们宣家虽不敢高攀,但族中倒有几个适龄的女儿,性情模样都还过得去,若陛下和娘娘觉得合适,倒是世子良配。”
这话一出,席间瞬间静了几分。
谢知非心下了然,宣国公夫人这话说得极有技巧。先是抬出朝廷关怀功臣之后的大义名分,再点出真实目的,要将宣家女嫁给裴旷,既抬高了裴家,又恰到好处地抛出了联姻的橄榄枝。裴家手握重兵,若能成,无疑是巩固宣家地位的一步妙棋。这事换谁都会答应,谁不知道宣家是皇后母家,真正的顶级门阀,宣文君又是生的倾国倾城,与其联姻自然是个不错的买卖,可裴旷不能。
嘉元帝未置可否,目光却似有似无地瞥向了皇后。
皇后宣梵音笑容不变,柔声道:“国公夫人有心了。裴世子的人品家世,自是万里挑一。只是这婚姻大事,终究要讲究缘分,也要看裴侯和世子自己的意思。”她将球轻巧地踢回给裴家,却也默许了自家嫂嫂的试探。
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聚焦到了裴旷身上。
谢亦鸿用胳膊肘捅了捅裴旷,挤眉弄眼,低声道:“嘿,宣家的女儿,那可是郾都出了名的才貌双全,你小子走运了!”
裴旷正拿着一根银箸,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盘中的一块炙肉,闻言,他抬起头,目光先是在笑容得体的宣国公夫人脸上扫过,又掠过母仪天下的皇后,最后竟带着一丝玩味,落在了远处那个低着头的谢知非身上。
这让谢知非有些无措,他这样看着自己作甚,好像他们之间有什么一样。他是一见钟情没错,可他分明记得裴旷是日久生情,他死缠烂打了很久的。
不过只一瞬,裴旷便收回了目光,晃了晃手中的酒杯,看向宣国公夫人,眼神里没有受宠若惊,也没有羞涩窘迫,只有一种近乎无礼的直白打量。他扯出一个懒洋洋的笑容,真是十足的混账劲儿:“国公夫人厚爱,裴旷心领了。只是……”
他拖长了调子,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我这人野惯了,嫁给我怕是要委屈了金尊玉贵的小姐。再说,”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混不吝,“我爹说了,找媳妇儿首要一条就是要身子骨结实,能生养,得经得起北境的风沙。郾都娇养出来的美人儿,怕是受不住那个苦,在下也不好耽误了人家姑娘不是。”
说完裴旷浑不在意地收回目光,仿佛刚才只是随口评价了一道不合胃口的菜。而他与这郾都权力核心的距离,也在这一刻,无比清晰地划下了一道鸿沟。
这话说的没什么问题,人家不娶,你也没法硬嫁,宣夫人不再多言,笑了笑,转而与身旁的宣皇后说起闲话,仿佛刚才只是随口一提。宣家刚吃了闭门羹,一时半会儿也没人在凑上去自找没趣,都默契的让这话题就这么过去了。
识趣的都不会再揪着不放,但偏偏还就有不识趣的人。
“裴世子。”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位几乎被遗忘的五皇子谢知非,不知何时已站起身,直直地望向对面的裴旷。
谢知非绕过桌案,一步步走向大殿中央,他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他没有退缩,恰好他要的就是这些人的目光。
他终于站定,对着御座方向深深一揖,说:“父皇,母后。”
然后,他转过身,直面裴旷。
谢知非的心脏狂跳,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裴旷的目光,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句说道:“裴世子风姿,皎若云间月,朗如松下风。知非……心向往之。”
谢知非袖中的手攥得很紧,指甲陷进了肉里,用疼痛刺激着自己,他无视了周遭的反应紧紧盯着裴旷,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都灌注到这句话里:“知非自知才疏学浅,不敢与高门淑女相比,唯有一片真心,天地可鉴。若世子尚未有心仪之人,不知知非是否有幸?”
话音落下,整个含章殿,比方才裴旷拒婚时更为死寂。
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语出惊人的五皇子。
断袖之癖,古已有之,在大晋也不是什么稀罕事,郾都里的公子哥也没少荒唐。但在这种场合,由一位皇子如此公开、如此直白地宣告出来,对象还是刚刚狠狠拒了皇后母家的裴旷?!
这简直是……骇人听闻!惊世骇俗!
就连荒唐惯了的谢亦鸿也惊得张大了嘴,看看谢知非,又看看身旁的裴旷,一副“你们玩得比我还花”的表情。
而原本懒散倒酒的裴旷也停住了动作。他缓缓抬起头,第一次,真正地将目光投向了那个语出惊人的皇子。
谢知非在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看见了惊愕、审视,以及一丝……不悦。他挺直了脊梁,尽管指尖掐入掌心,钻心的疼。
这是一步险棋。要么,探出他尚有转圜余地;要么,彻底坐实他的失势,甚至引来更可怕的后果,但他不能什么都不做。
他必须知道,自己到底处于何种境地!这满殿的诡异究竟是暂时的错觉,还是他必须面对的现实?若他圣眷犹在,此举或可试探父皇底线;若他当真失势,那就必须抢先表明自己的“归属”,哪怕这归属是他一厢情愿。一个声名狼藉、且心有所属的皇子,或许反而能绝了某些人的利用之心,为自己争得一丝喘息之机。
再者如若当真今非昔比,他再想要嫁给裴旷无异于痴人说梦。皇帝绝不会允许一个“失宠”的皇子去“高攀”手握重兵的将门,这就是他最后的机会。不过最重要的是,他要逼裴旷,在这大庭广众之下,给他一个明确的回应!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试探,也是他为自己和裴旷那看似已经断绝的前路,发起的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鲁莽的冲锋。他只能赌,赌父皇的反应,赌裴旷的反应,赌这绝望之境中,是否还有一线生机。
大殿还是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裴旷身上,等着他的反应。谢知非却盯着御座上的皇帝,等着他的判决。
但是无论如何,他都已经抢先一步了,把他自己和裴旷绑在了一起。至少,在别人眼里,他谢知非,是为了裴旷才如此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