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子维望着表弟远去的背影,良久才收回视线。他转头看向阿离,发现她仍站在原地,目光落在杨天冬消失的街角,神色复杂。
“阿离姑娘?”乔子维试探地唤了一声。
阿离缓缓转过头,眼神里带着乔子维从未见过的迷茫。她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为什么呢?”
乔子维被她问得一愣:“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他明明那么弱小,却还要飞蛾扑火呢?”阿离的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为什么明知是死路一条,却就是不肯回头呢?”
“为了一些不相干的人东奔西走赴汤蹈火,可得到的感激只会是一时的,到头来谁也不会记得他……”
“值得么?”
“若只是为了旁人的感激和记得,那才是真的伪善吧?”
乔子维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空荡荡的街角,声音也放轻了:“说实话,我很羡慕他。冬哥儿出身名门,自有饱读诗书,内心十分纯粹。而我自小长在商贾之家,且不说日日在权衡利弊,计较得失,便是因着士农工商的身份,也受了许多的轻视和白眼,很难有他那种不计得失的善心。”
“没什么可羡慕的。”阿离淡淡道,“很多人最开始的时候都像他一样满怀理想,但最终都会被现实磨平棱角,变得圆滑、世故,甚至冷漠。”
“就像我一样。”乔子维自嘲地笑笑。
阿离看了他一眼。
“你确实是个圆滑世故的奸商,但还算不上冷漠。”
这次她的眼神里,没有嘲笑,没有轻蔑,虽然也不是肯定。
“真正冷漠的人,不会愿意花四十两银子买旁人一个平安,也不会为了毫不相干的流民上蹿下跳一晚上。”
上蹿下跳?
乔子维轻轻笑了笑:“那你也不是。”
阿离没接他这句话,乔子维就继续问道:“那你是觉得,冬哥儿也会变吗?”
阿离没有立即回答。
“我觉得他不会,”乔子维认真地说道,“那可是冬哥儿啊,从小就这样,和我不同,决定的事认准的道理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从前有那么一个人。”阿离忽然开口,“一样的固执,一样的傻,总想着要拯救天下苍生,却连自己身上被树枝划出的小伤口都治不好。我劝过他很多次,可他也不听。”
“后来呢?”
“他死了。”阿离的语气平静得可怕,“像他那样的人,要么早早夭折,要么最终变成他们曾经最讨厌的样子。而他就是前者,大抵也是因为他根本没命活到改变的时候吧。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为了一群素不相识的人,所谓的天下苍生,豁出自己的性命。”
你看看周围这群人,他们依旧会为了田埂的尺寸争吵,为了鸡毛蒜皮的利益算计。没人还记得他的模样,甚至茶余饭后,人们都不再谈起他,好像这个人从未存在过。
他们都忘了。是谁用鲜血换来他们的安居乐业,是谁用性命守住了这万家灯火。
“那么他应该会为自己感到骄傲。”
乔子维一开始以为阿离在指桑骂槐,本想开个玩笑糊弄过去。可看到阿离的眼神,便不敢轻率地开口了。于是他静静地听着,直到阿离说完最后一个字,才轻声开口道:“因为他是为了自己坚信的道义而死,死得其所。这就是意义。”
阿离的眼中闪过一丝波动,她瞪向乔子维:“那算什么意义?!”
乔子维没有逃避,直接迎向她的目光:“否则怎么死去才算是有意义呢?难道相比为大义牺牲,默不作声地寿终正寝更有意义吗?”
“他本可以不用死的。”
“他终究是要死的。我们终究都是要死的。”乔子维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因为性命是自己的,死亡也是自己的,所以只有自己觉得有意义才可以。倘若他只是为了青史留名,那他就绝不会是你口中那般愿意为了大义牺牲的人。他既然愿意如此,那么就说明这于他而言便是有泰山之重的意义。”
坚守所行之道,并为了心中的大义英勇赴死,并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到的。
因为死亡很可怕。
人生不过百年,幼年时懵懂无知,老年时油尽灯枯,唯有中间的几十年可以算的上是真真正正的活着,即便如此尤嫌光阴短暂。所以人们常说,性命比什么都重要。只要活着,一切就都有希望。
那么那些为了守护一方战死沙场的将士们,为了民族富饶呕心沥血的伟人们,为了心中理想舍命前行的人们,究竟是怀抱着多大的信仰与觉悟,才能做到的呢?
所以至少,做不到的人,是没有资格去评判他们的牺牲是否有意义。
阿离的呼吸微微一滞,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心头。
“可是那又有什么用?根本不会有人记得他!”
“怎么没有?”
乔子维的语气突然变得柔和。
“阿离姑娘,你记得他。”
“他所救的天下苍生里,不是也有你吗?你说他傻,可正是这份傻,让这个世界多了一个驱魔师阿离。虽然你总是嘴上说着冷漠的话,可你救了我,救了冬哥儿,救了那对祖孙,甚至在我认识你之前,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你还救过更多的人。”
这句话让阿离猛地一震,她企图反驳:“那不过是因为……”
“因为什么不重要,”乔子维打断她,“重要的是,那个人的善念通过你延续了下来。就像冬哥儿说的,这世上会有千千万万个他。而那个人,虽然我不知道他是谁,即便已经死去了,可他也仍旧通过你,继续活在这个世上。这难道不也正是他所追求的意义吗?”
长街寂静,只有微风轻轻拂过。
阿离说不出话来,脸上表情复杂得像是打翻了颜料铺,各种情绪在她眼中翻涌。乔子维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以前她脸上的表情只有冷漠和嘲讽,这还是第一次如此精彩。
等一下,她该不会要打人了吧?
毫无征兆的,阿离忽然掩面蹲下,就这么把自己缩成了一团,搞得乔子维有些手足无措。
完了,话说重了?她该不会要哭了吧?
“啊————!!!"
一声压抑已久的低吼从她指缝间迸出,像是将积压已久的情绪一股脑发泄出来。
烦死了!真的烦死你们兄弟俩了!真是糟了天谴了让我碰见你们这户人家!
还有乔子维!你就是个油嘴滑舌的奸商!上辈子我欠了你的吗?!
“五百两!”
乔子维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弄懵了:“什么?”
“给我五百两,”阿离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又恢复了平静的表情,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我来给你们摆平福宁郡主的事。既然是魔物惹出来的祸事,那让驱魔师来解决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乔子维这才反应过来。方才话题扯得太远,居然让他忘记了这件火烧眉毛的事情。
“而且你也不能大剌剌地上门去给人家驱魔啊。”乔子维想了想阿离此前的架势和态度,“别回头事情还没解决,就把人给得罪了。”
“亏你还自诩商贾之子,一点迂回的法子都想不到吗?”阿离挑眉,“在他们发现之前,偷偷把婚服处理掉,别让他们发现和乔家有关不就行了。”
“所以你要去把婚服偷出来?”乔子维歪头。
“啧,你是装傻还是真笨……算了,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