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厨的抽油烟机仍在低鸣,方香君手腕轻旋,炒勺在火光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
最后一勺鲍汁从勺尖坠落,均匀淋在码得齐整的东坡肉上——那肉炖得恰到好处,皮色酱红,肌理间泛着油光,琥珀色的酱汁顺着肉纹缓缓渗入,蒸腾的热气裹着醇厚的肉香瞬间填满了整个空间。
方香君满意的一点头:她有十足的信心拿下今年“年度最佳中餐大厨”奖牌。
可此刻,胃里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绞痛,好似有把小刀子在五脏六腑里翻搅,眼前的灶台开始旋转,抽油烟机的嗡鸣渐渐模糊,变成遥远的蜂鸣。
她想扶住料理台,手臂却软得像没了骨头,不听使唤地往下坠。
最后一丝意识里,只剩一个念头反复盘旋:“忙到现在,都没好好吃顿饱饭……”
黑暗像潮水般褪去时,一阵压抑的孩童哭声钻入耳膜。
方香君费力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发黑的茅草屋顶,几缕冷风从破洞里钻进来,带着泥土和枯草的气息,刮在脸上凉飕飕的。
她动了动手指,触到粗糙的土炕,炕面凹凸不平,还沾着细碎的草屑;身上盖的被子又薄又硬,粗麻布的纹理磨得皮肤发疼,凑近鼻尖闻,还有股淡淡的霉味。
“大姐,你醒了?”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点不确定的试探。
方香君缓缓转头,脖颈转动时发出细微的酸痛。
炕边围着三个孩子,最大的男孩约莫六岁,穿着洗得发白的短褂,袖口磨破了边,露出细瘦的手腕,手腕上还有几道浅浅的划痕——不知怎么的,她脑海里闪过一个名字,方扎根。
方扎根手里攥着个破布娃娃,手指紧张地抠着布娃娃的衣角。
中间的小女孩四岁左右,梳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辫子,发梢沾着点泥土,又是一个不太好听的名字,方盼娣。
方盼娣双手紧紧攥着方扎根的衣角,像是怕下一秒就会失去依靠。
最小的男孩只有两岁,被方扎根抱在怀里,小脸蜡黄,嘴唇干裂得起了皮,名叫方守业。
刚才的哭声该是他发出来的,此刻却只张着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小脑袋无力地靠在方扎根的肩膀上。
“大姐,你晕了大半天,守业一直找你要吃的,我们……我们没东西给他。”方扎根见她看过来,声音里带着哭腔,尾音微微发颤,“爹娘走后,家里的米就快没了,昨天你去河边洗衣换的半块饼,早就分完了。守业刚才饿极了,咬着我的袖子哭,我……我实在没办法。”
方香君刚要开口,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发不出声音。
一股不属于她的记忆突然涌进脑海,像是有人在她脑子里放了一部快进的电影——这具身体的原主也叫方香君,今年十二岁,个子瘦小,因为长期营养不良,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小。
半月前,爹娘染上急病,高烧不退,没几天就相继离世,只给原主留下四个弟弟妹妹:六岁的方扎根,五岁的三妹方招娣,四岁的方盼娣,还有两岁的方守业。
原主白天要照顾弟妹,给他们喂水、擦脸,晚上就去河边帮人洗衣,换点粗粮回来。
昨天傍晚下了场冷雨,她没带蓑衣,淋得浑身湿透,又饿到极致,回来就晕在了炕边,再没醒过来,倒让现代的她占了这具身体。
“招娣呢?”方香君终于挤出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像是从喉咙深处滚出来的石子。
记忆里,三妹招娣最懂事,每天天不亮就去屋后的树林捡柴,说是要给弟妹烧热水,冬天的时候还会把自己的薄被子让给方守业。
“三妹一早就去捡柴了,说等你醒了,要给你煮点热的。”方扎根抱着方守业的手臂紧了紧,指节都有些发白,“她说今天要多捡点,说不定能换个窝头,给你补补身子。”
方香君挣扎着坐起身,土炕硌得后背生疼,她拧眉环顾四周,这是间破旧的土坯房,墙壁布满裂缝,裂缝里还塞着些干草,大概是用来挡风的。
唯一的家具是张缺了腿的木桌,桌腿用几块石头垫着,才勉强保持平衡,桌上放着个豁了口的陶罐,罐口沾着点褐色的痕迹,可能是之前煮过东西留下的。
她伸手摸向衣兜,指尖触到几枚冰凉的铜板,掏出来一看,只有三枚,边缘都磨得光滑了,上面的纹路几乎看不清。
“扎根,家里还有米吗?”她问,声音比刚才稍微清亮了些。
方扎根点点头,牵着方盼娣的手,领着她走到墙角的米缸边。
米缸是陶制的,表面有几道裂纹,缸盖是块木板,上面还缺了个角。
方扎根踮起脚尖,费力地掀开盖子,里面只剩薄薄一层糙米,还混着不少沙子和稗子,甚至能看到几只小虫子在里面爬。
方香君的心沉了下去,这点米,别说四个孩子,就算只有她一个人,省着吃也撑不了两天。
怀里的方守业突然哼唧了一声,小脑袋往方扎根怀里蹭了蹭,干裂的嘴唇动了动,眼睛却始终闭着,大概是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方香君看着孩子们瘦得皮包骨的样子——方扎根的脸颊凹陷,眼睛显得格外大;方盼娣的胳膊细得像根麻杆,手腕上能清晰地看到骨头的轮廓;方守业就更不用说了,小手小脚上全是皱巴巴的皮肤,像是个小老头。
她又摸了摸自己空空的肚子,胃里传来一阵熟悉的绞痛——前世作为大厨,她经手过无数珍馐美味,山珍海味信手拈来,鲍汁、鱼翅、燕窝更是家常便饭,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为一口饱饭如此焦虑。
“别怕,大姐给你们做饭。”她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坚定。
不管处境多难,先让孩子们吃上一顿热饭再说。
再说了……她也真的很饿!
她在灶台边翻找起来,灶台是泥土砌的,表面坑坑洼洼,只有一个小小的灶眼,灶台上放着个破碗,碗里沾着点黑色的污渍。
她蹲下身,在灶台下面的一个破旧布包里翻了半天,终于找到一小块猪油,拇指大小,外面裹着层油纸,油纸已经有些破损。
又在屋角的篮子里发现半把野菜,叶子有些发黄,却还新鲜,是招娣昨天捡回来的,用清水洗过,放在篮子里沥干了水。
米缸里的糙米虽少,仔细淘洗干净,总能煮出些饭来。
方香君蹲下身,学着记忆中原主的样子,从灶台边拿起一盒火柴。
火柴盒已经破旧不堪,里面的火柴只剩几根。
她擦了三根才把火点着,火苗微弱得像随时会熄灭,她小心翼翼地往灶膛里添柴,枯枝受潮,烧起来冒着黑烟,呛得她直咳嗽,眼泪都流了出来。
方盼娣见状,连忙跑过来,从灶台边拿起一把小扇子——那扇子是用蒲草编的,边缘已经磨破了——踮起脚尖帮她扇风,小脸被熏得黑乎乎的,只有眼睛亮晶晶的。
“盼娣乖,离远点,别烫着。”方香君把糙米放进破陶罐,加入适量的水,放在火上煮,等水开了,她把淘洗干净的野菜切碎,野菜的清香随着刀刃的起落飘散开来,淡淡的,带着点泥土的气息。
她把切碎的野菜扔进罐里,看着它们在沸水里慢慢变软,最后,将那块猪油切成薄片,放在一个小碗里,等米饭快熟时,连同碗一起放进陶罐的蒸格里,让猪油慢慢融化,油脂的香气渐渐渗出来,混着米饭和野菜的香味,变得愈发浓郁。
随着温度升高,陶罐里渐渐飘出米饭的香气,混着野菜的清香和猪油的醇厚,一点点弥漫开来,飘出破屋,散到屋外的院子里。
院子里的杂草被风吹得沙沙响,香气像是有了生命,缠绕着草叶,飘向远处的树林。
“好香啊……”方盼娣吸了吸鼻子,眼睛亮晶晶地盯着灶台,小手不自觉地攥紧衣角,指节都有些发白,“大姐,什么时候能吃呀?守业都饿哭了。”
她转头看向方扎根怀里的方守业,小家伙又开始哼唧,小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方香君伸手擦了擦方盼娣脸上的灰,指尖触到她温热的皮肤,柔声道:“再等等,马上就好,等熟了,先给守业吃,让他多吃点。”
就在这时,院墙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脚步声很轻,却在安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
方香君警惕地抬起头,看向门口。
只见一个少年从屋后的树林里钻出来,脚步有些踉跄,像是走了很远的路。
他约莫十五六岁,穿着件破烂的灰色短衫,衣摆撕了个大口子,裤子也短了一截,脚踝露在外面,冻得通红,上面还沾着些泥土和草屑。
头发乱糟糟的像一团枯草,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又黑又亮。
最主要的是,露出来的身形显示他是有肌肉的,非常显然,这个少年平常不仅能够吃饱,还能吃得很好。
少年刚走到院子里,鼻子就动了动,像是被什么吸引了。
他的目光瞬间被破屋里飘出的香气锁定,脚步猛地顿住,像被钉在原地,死死盯着那扇破旧的木门,喉咙不停上下滚动,肚子里传来清晰的“咕噜”声,在安静的院子里格外响亮。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一步步朝着门口走过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方香君手里正准备揭盖子的饭勺,眼神里的渴望毫不掩饰,像是要把那饭勺吞下去。
方香君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把陶罐往身后挪了挪。
家里的粮食本就不够,这少年看起来身强力壮,比她和孩子们加起来都有力气。
要是他硬抢,她和几个孩子估计能被一块打包扔进河里。
她的手悄悄摸向灶台边的柴火棍——那是屋里唯一能用来防身的东西,木棍有些粗糙,上面好像有点发霉,那估计能带一点魔法伤害,怎么说也是附魔了。
虽然说不一定能对付这少年。
少年走到门口,停住脚步,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发出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饿,给点……就一口。”
方香君咬了咬嘴唇,摇摇头:“我们自己都不够吃,没有多余的给你。”
她一边说,一边护着陶罐,手指紧紧攥着柴火棍,指节都有些发白。
她不敢放松警惕,生怕少年突然冲进来抢东西。
她在现代估计是饿死的,而穿越过来之前的原主也是饿死的……她真的很需要这口吃的!
少年听到拒绝,没有纠缠,只是默默地往后退了两步,蹲在门口的墙角下。
他双手抱膝,把脸埋在膝盖里,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依旧盯着屋里的陶罐,那眼神执着却没有恶意。
肩膀微微颤抖,不知道是冷的,还是饿的。
方香君看着他的样子,心里有些犹豫。
这少年虽然狼狈,却没动手抢的意思,反而透着一股可怜。
她低头看了看身边的弟妹:方扎根正抱着方守业,紧张地盯着门口,手紧紧攥着炕沿;方盼娣躲在她身后,小手抓着她的衣角,身体微微发抖。
要是少年一直蹲在这里,万一闹起来,吓着孩子就不好了。
而且,她也实在不忍心看着一个半大的孩子饿肚子——
陶罐里的饭已经熟了,猪油融化后,均匀地渗进米饭里,香气更浓了,带着点油脂的滑腻,闻着就让人忍不住咽口水。
方香君咬了咬牙,拿起一个豁口的粗瓷碗,从陶罐里盛了小半碗饭,端详了几秒钟,又在少年骤然亮起的目光之中,往回盛了一些米饭,然后才从自己那份里仔细拨了些野菜进去——她本就打算少吃点,好让弟妹多吃一口。
这小半碗饭,虽然不多,却也是她能匀出来的全部了。
她走到门口,把碗递过去,语气严肃地叮嘱:“就这些,不能再多了。我还有四个孩子要养,你要是敢抢他们的饭,我拼了命也不会饶你。”
少年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喜,像是没想到她会同意,伸出的手快如闪电,方香君还未反应过来,碗就在他手中。
他也不说话,一句客气的感谢都不说,低下头,狼吞虎咽地吃。
他吃得很快,几乎是几口就把碗里的饭吃完了,连碗底的汤汁都舔得干干净净,吃完后,也不把碗还给方香君,而是抬起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嘴角还沾着一点饭粒。
他的肚子又“咕噜”叫了一声,声音比刚才更响了。
……这什么没礼貌的饿死鬼啊。
方香君皱了皱眉,瞪了他一眼:“没了,这已经是我能给你的全部了。我自己都未必能吃饱,不可能再给你了。”
她的语气很坚决,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毕竟要是再给他,弟妹们就真的不够吃了。
少年被她一瞪,默默地把碗递回来,手指轻轻碰了碰碗沿,随后他站起身,往后退了几步,到墙角蹲下,这次没有再看屋里的陶罐,只是看向远处的树林,眼神空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风吹过他的头发,露出他额头上的一道疤痕,大概是之前不小心弄伤的。
方香君翻了个白眼,接过碗,转身回到屋里。
三个孩子还在眼巴巴地等着,方守业已经饿得开始小声哭了,哭声细弱,像是小猫在叫。
她把陶罐里的饭仔细分成四份,最大的一碗给了方扎根:“扎根,你喂守业吃,慢着点,别呛着他。这碗里的饭多,你也多吃点,你要照顾弟妹,得有力气。”
又给方盼娣盛了一碗,碗里特意多放了些融化的猪油,猪油的香气更浓了。
陶罐里留些饭给方招娣,剩下的一碗留给自己,碗底还留着些饭粒和野菜,分量比弟妹们的少了一半。
“快吃吧,吃完了才有力气。”她把碗递给方扎根和方盼娣,自己也拿起碗,小口地吃了起来。
糙米饭有些硬,带着沙子的颗粒感,硌得牙齿有些疼;野菜有些涩,嚼起来还有点柴。
可此刻吃在嘴里,却觉得无比香甜——这是她重生前后,第一口热饭,算下来都死两回了,也是不容易。
方扎根接过碗,没有先喂方守业,而是舀了一勺饭,递到方香君嘴边:“大姐,你也多吃点,你刚醒,身子弱,要是饿坏了,我们怎么办呀?”
方香君心里一暖,像是有股暖流从心底涌上来,瞬间传遍全身。她日常打交道的都是群饿死鬼投胎般的食客,哪有这么乖的小孩。
她摇摇头,把他的手推回去:“大姐不饿,你快喂守业,他都哭了。你是大哥,要好好照顾弟弟妹妹,知道吗?”
方盼娣也说:“大姐,我也不饿,给你吃。”说着就要把自己碗里的饭往她碗里拨,小手笨拙地拿着勺子,几粒米饭差点被拨出去。
“不用,你们吃你们的。”方香君按住她的手,看着弟妹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默默叹息。
她倒霉透了,从现代穿越到,这饭都吃不饱,但是……既来之则安之。
她有一身厨艺,前世能将普通食材雕琢成宴会上的珍馐,如今就算身处穷山僻壤,总能靠着这双手找到活路。
先让弟妹们吃饱穿暖,再攒钱把漏风的土坯房修一修,等日子安稳了,还要送他们去读书识字——她要带着四个弟妹好好活下去,活出个人样来,不辜负这意外的重生,也不辜负原主用性命护住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