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过神,才看见萧凌就在不远处的阴影里,只是幽蓝的鱼缸光晕几乎与他融为一体,所以我才没注意到。灯光勾勒出他挺拔利落的身形,他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目光温润地看着我。
我不由得有些慌神——既有些隐秘的欣喜,也有知晓他身份后的愕然,更掺着几分面对大人物的局促、不知该如何自处的迷茫。种种情绪缠在一起,让我有些手足无措。
我定了定神,才低声说:“温水就好,谢谢。”
我在他对面的客椅坐下,这才注意到办公桌上放着一盆瓣瓣柔白、泛着浅粉,颤巍巍立得端正的小花, 与这个冷峻的空间有些格格不入。
我捧着温热的水杯,指尖却有些发烫:“萧先生,那天的事,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他看着我,唇边噙着一丝浅浅的笑意,语气平和:“我知道。风声没有走漏,事情已经处理完了。”
他用的词是“处理”……如此轻描淡写。我想起车厢里那个画面,却不由地有些发怵。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不安,嘴角勾起一抹安抚般的浅笑:“别紧张。我只是找他好好谈了谈,他不太懂事。放心,他现在好好地呆在自己家里,只是比从前懂规矩多了。”
随即,他冷峻的眉眼似乎柔和了一分,自然地转换了话题,“为了感谢你的守口如瓶,我想请你吃顿便饭。”
我低低地“哦”了一声,点了点头。
餐厅位于集团大厦的顶层,是专用于宴请的私人场所。走进去的瞬间,我几乎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到失语。
这简直是一个玻璃宫殿。四面都是落地玻璃幕墙,水晶吊灯如同倾泻的星河,折射出万千璀璨光芒。精致的欧式桌椅,熠熠生辉的银质餐具,空气里流淌着轻柔的古典乐。侍者们训练有素,专业地布菜,每一道都像精美的艺术品。
“味道怎么样?还合口味吗?”萧凌的声音将我从目眩神迷中拉回。
“嗯,很好吃。”我点点头,指着面前一道煎得恰到好处的鹅肝说:“外面有一层薄薄的、焦脆的壳,咬下去里面却很柔滑。”
他安静地听着,刀叉在他手中动作优雅,却透着一股机械感。他沉默了几秒,有些惋惜地说:“作为一个没有味觉的人,真是羡慕。”
“……什么?”我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这才感觉到,还真的,他从头到尾都只是机械地咀嚼,脸上没有任何品味的神情,眼神是一片虚无的平静,没有任何能称之为“感受”的东西。仿佛入口的不是美味佳肴,而是一团毫无特性的棉絮。
他看向我,缓缓地,清晰地重复:“我天生,没有味觉。”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语调听起来像是调侃,可眼神却沉了下去,“但我不允许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我没有的。”
我怔怔地看着他,内心是巨大的震撼。这样深刻的秘密,他就,告诉我了?!
想起咖啡厅的对话,我忽然反应过来什么:“所以,你才问我咖啡的味道?”
他点了点头。
怪不得,怪不得他当时问的是“咖啡是什么味道”,而不是“你的咖啡是什么味道”。
……心里生出一股隐秘的感觉,像是悄然系上了一根线;同时又忍不住共情他眼底的失落,一股柔软的怜惜轻轻裹住心脏。
我想着那天的情形……有个问题现在应该可以问了吧:“那天为什么明明是我认错人了,你却没有打断、阻止我呢?”
他微微偏头,眼底漾开真切的笑意:“我正好也没什么事啊,一个人喝咖啡也少了点意思。面前忽然有个女孩,像什么小动物似的,跳跳地,就闯进来了。”
他声音温和,“我忽然就很想听听看,她想跟我说什么。”他目光落在我脸上,“而且正好,我还可以问问她,咖啡的味道。”
我的心像是被羽毛挠了一下。
“所以,”他语气柔和,目光落在我手边的餐盘上,“能跟我说说,这个甜品是什么味道吗?”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见自己吃到一半的舒芙蕾。我一时语塞,努力组织着语言:“呃……是甜的,但带着点焦糖的微苦。外面烤得脆脆的,里面又特别柔软香甜。”
不对啊,他感受不到酸甜苦辣,这么说没用。
我又试图换个说法:“就像……就像吃一口云朵,外面裹了一层甜甜的糖壳,入口即化。”
……还是不行,根本绕不开酸甜苦辣。
我越说越觉得词穷,有些懊恼地放下勺子:“对不起,好像怎么描述都绕不开酸甜苦辣……”
“当然不怪你了。”他淡淡地说,眼中却似有失落,像小灯轻轻暗了一下。我心里忽然也跟着沉了沉。
但下一刻,一层温和的笑意就轻轻在他眼里覆了下来,“不过,你为了告诉我味道而努力思索、甚至有点着急的样子,很有意思。”
我看着他的笑容,心里一动,似受到鼓舞一般脱口而出:“我会努力思考怎么描述味道的!”
他闻言,唇角弧度加深,眼中似有微光闪过:“好,那我很期待。”
我心里动了动,这算是,以后还会见面的意思吗?
就在这时,一个念头冒了出来——手术费还缺着好多……
可我瞬间就将它按了下去。不,找谁都行,唯独不能是他。
虽然隐约觉得,只要我提,他很可能愿意帮我,而且对他来说,解决我的困难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但就是不行,我不想。
也许我可以和其他人开口,甚至是交易,但我就是不想在他面前这样——好像那点藏着的心思,会跟着这声请求,一起变得轻贱了。
他却像随着咖啡厅的记忆想起了什么,忽然问道:“所以你那天去咖啡厅,本来是去做什么?”
……我想起自己出现在那儿的原因,顿时像什么秘密被戳穿一样窘迫,连指尖都开始发僵。尤其是在他面前,更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心脏像被攥住似的发紧。
以那天的情况和他的智慧,他肯定知道答案了。
“呃……”我抿紧嘴唇,手指无意识地攥紧衣角,“可能,我是有些慌不择路了吧……”
我心里又紧张又忐忑,抬眼看向他时,却发现他眼神平静,没有嫌弃甚至没有审判的意思,那份沉甸甸的不安才稍稍松了些。
他唇畔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我咬着下唇,双手在身侧局促地攥成拳:“我不会再用那种方法了……我,会再想想其它办法的。”
“……”他眸光闪了闪,像是没料到我会这么说。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比刚才更柔了些:“好。”
他思考了什么,正要开口对我说什么,一阵急促的铃声响起。
他看了看屏幕,接起。电话里的人说着什么,他听着,只偶尔应几声。
他面容上的温和慢慢褪去,转而呈现出一种冰冷森严的感觉。无形的气场弥漫开来,笼罩了他的周身。
他挂断后,简短地说了句,“我得走了,我让秘书送你回去。”便起身。
他脚步匆匆往电梯走,走到头又顿住,回头看了我一眼。
目光里褪去了方才的冰冷,蒙上一层看不真切的柔和:“路上注意安全。”
……
坐在回程的车里,我望着窗外出神,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我低头看去,是一条银行到账短信。
我震惊地看着屏幕,帐号是陌生的,但更令我吃惊的是那个数字:“这么多……?”
前排的梁音透过后视镜看到我的表情,轻声解释:“这是萧先生吩咐给您的。他说,这是对您保守秘密支付的佣金。”
这也太多了...
我盯着屏幕上的数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着。欣喜是有的,毕竟我很需要这笔钱。讶异也难免,毕竟我从没想过从他这获取什么经济上的帮助。
可更多的,是翻涌的感激——就算他身价不菲,但只是封口,需要这么大的数额吗。我隐隐觉得他就是想帮我,却连我脆弱的自尊心都照顾到了。
指尖在屏幕上轻轻摩挲着。
……想着他的神秘,他的眼神和话语,和他身上那种隐隐的、与庞大身份不符的孤独感。
我犹豫再三,还是看向了驾驶座的梁音。
虽然知道她畏惧萧凌,连在背后谈论他都有所顾虑,但我真的有很多想了解的。
“梁秘书……我还可以问您一些问题吗?”我试探着开口。
令我意外的是,她却没有犹豫,爽利地说,“您问吧。”
她真是个好人。我鼓起勇气:“萧先生的家人呢?我总感觉,他有些孤独。”
……
陆陆续续的问答中,我拼凑出一些信息。萧凌的母亲在他很小时就去世了。江镇宇还有个原配生的儿子,叫江瑜。原配早逝,现在是二夫人当家。梁音说萧凌跟家人关系应该不太好,江瑜跟他有些不对付,二夫人也不怎么喜欢他。他跟家人平时很少来往。
我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的问题:“那他,有过感情经历吗?”
梁音透过后视镜,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我看出她的为难,连忙说:“如果你不方便回答就算了,是我问得太多了。”
车内沉默了,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却忽然听见极轻的声音:“有过吧。不过……听说女方后来意外过世了。”
我心头一紧,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梁音虽然在开车,却似乎频繁地透过镜子看我,像在思索着什么。
车快到我住处时,她忽然轻声问:“林小姐,您觉得萧先生怎么样?”
她的主动让我有些意外,毕竟她对于谈论萧凌这件事像有很大顾虑。
我望着窗外飞速流逝的灯火,如实回答:“有时候觉得他很神秘,让人忍不住好奇,可有时候又会觉得,他好像看不透。”
梁音笑了笑,笑容里似乎包含着未尽之言:“那您不用介怀,这世上应该没什么人能看透他。”
车子稳稳停在我住处楼下,她下车为我打开车门。
就在我离开车厢的瞬间,我似乎听到她极轻极轻的声音,像一声叹息般飘过耳畔:“最好……不要同情他。”
我愕然回头,她脸上已恢复了那种职业的、恰到好处的笑容,对我点头告别,随即驶离。
仿佛刚才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只是我的错觉,是一阵很轻的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