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以后她靠在门上喝了口自己好不容易偷回来的东西,冰凉的液体倒进嘴里却像火一样的烧,她喊了一口在嘴里,努力想要咽下去,嘴巴里的粘膜被灼得刺辣辣地疼。没忍住把那东西吐了出来,心里更多的是一种挫败感,自己好不容易偷回来的东西,喝起来怎么会是这个味道。更没办法接受以前阿丽拉每天晚上喝的和父亲藏了一整个地窖的居然是这种东西。即使吐出来了那东西还是在她嘴里烧,她觉得难受,抬手又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口。
这一次她咽下去了一点,一条长长的火焰沿着她的食管向下,那股刺鼻的味道杀得她皱紧了鼻子,食管好像一根被点燃的棉线,火势一只蔓延到胃里才逐渐减小,被腹中稀薄的空气一点点摁灭了。她觉得好苦,又苦又辣。舌头舔着被灼得滚烫的口腔,火焰退去后只剩下难挨的燥热,熏得她整个人晕乎乎的。
她想自己一定要跟索理默讲一讲酒喝起来的滋味,杯子里还剩下一点,放在一边给他留着回来尝尝好了,反正看上去跟水也差不多,应该不会被发现。脑子里嗡嗡地响,刚想走到床边躺上一会,就发现自己的四肢好像不听她的使唤了。勉强护住自己怀里的杯子,扶着墙坐到了地上,迷迷糊糊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竟坐在了菲利克斯先生以前缩着的那个角落里,大声骂了一句后往后蹭着挪了点距离,靠着墙想事情。
她感觉自己没眨一次眼,看到的东西就像影院里的幕布一样一张张切换着,画面一张张切换着,像是她以前在日记本上画的画,这一页上塞莱斯特在跟自己唱童谣,下一页上阿丽拉嫁给了自己的父亲,再下一页,菲利克斯先生和自己绑在一起,来到这里。如果不是这最后一页,她简直就要觉得自己在看的是一场跟她毫不相关的电影,影片的开头和结尾并没有标注上“该片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字样,有她也不信,不想把那些东西当做自己的人生。
即便她现在不能画了,她也从来没觉得自己有忘记过什么东西,骨子里始终有一种自信,告诉她你的才华和大脑可以装得下所有东西,你的想象,你的情感,你的痴迷和爱恋,你的痛苦和悲伤。有东西比血液帮你记住得更多,这东西先是手里的画笔,而她从玫瑰花园里出来后,那东西就变成了身上的伤口。伤口,伤口好啊,流血不过是为了给新的记忆腾出空间,就算止了血也会有创面,创面好了还会留伤疤。她脖子和胸口上的伤口,在彻底好之前她总忍不住再把它们撕开,从伤口里流出来的组织液黏黏的,像是眼泪。
似乎她也从没觉得忘记是一件什么很可怕的事情,从前的那些东西就像掉到地板上的饼干碎屑,要么混着灰尘一辈子藏在绒毛的缝隙里,要么被人扫走丢进垃圾桶。忍不住在嘴里做出咀嚼的动作,咔嚓咔嚓的声音从嘴巴里传出来,真的在吃饼干一样。不管怎么努力,吃饼干的时候都要掉一点碎屑下来,只不过她这块饼干比别人的都要难吃,所以她在嘴里嚼过,又吐了出来。只有傻子才会在吃饼干时在底下垫着个银质的餐盘来接住那些碎屑。从前和父亲一起吃饭时,每当长餐桌对面的男人开口讲话,盘里的菜都变的乏味了起来,酱汁调的太浓,好咸,好重的胡椒味,除了甜这东西还有别的味道吗。手上的餐具砸在餐盘上,她大喊着这菜简直难吃得透顶,盘子里剩下的食物被她倒在父亲花大价钱买来的那块手工地毯上。地毯最后当然是被扔掉了,就像那些渗进地毯缝隙里的汤汁和残渣,她的记忆早就布满了灰尘。或许就连这件事情她也忘记了,又或者她也没忘,只是不愿去想。想都不想去想的东西不如索性忘掉。
她好像又回到了第一天,那时候的她浑浑噩噩,她指着护士说了什么,又对来跟自己打招呼的索理默说了些什么,反倒是这件事让她体会到了些遗忘的感觉,心里空空的。她摊开双手,像是一个顽劣到对自己束手无策的小孩。
她的思维跳跃而大脑又是疲惫的,想的东西越来越不受自己控制,不如现在就跟索理默讲一讲喝酒之后的感受吧。不知道那护士到底走了没有,她在墙上敲了两下,喊了几遍索理默的名字,没人回应她,耳朵贴上去除了她自己的呼吸声外再听不到其他。
确定了那边没人理会自己后反倒能更加不顾任何地说话了,对着墙嘀嘀咕咕,说出来的话也不需要过脑子,跟从嘴里流出来的口水一样。她有点理解为什么阿丽拉和父亲这么喜欢酒了,或许就是因为喝醉之后说的任何话都可以不负责任,轻飘飘的感觉配上大人那自以为是的成熟,听上去好像专门给大人做的开心小马糖果。不是她要和索理默谈论究竟,而是酒精在和索理默说话。
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那东西,额,酒精?喝进去是什么感觉,辣!简直太辣了!喝下去又辣又痛的,还特别特别苦。但是我觉得有机会你还是要喝一点,我给你留了一点,你记得来找我,或者我们下次一起去护士站也行。我在那看到了几个奇形怪状的病人,你不要害怕,他们都被自己身上穿着的东西管着。喝了之后就会想起一点以前的事情,我刚刚就想起了我的父亲,虽然我不喜欢他,以前也好像不怎么和他说话,但是能想起来是一点,对不对?我都能想起来,那你也一定能想起来一点以前的事情。你说你现在已经十四岁了,额,但是谁能知道呢,你也就是个子比我高一点,谁知道墙上那两张纸写的东西到底是不是真的呢,说不定那是他们骗你的呢。你平时就是太相信他们说的话了。刚才活动室里的那几个人还在问我外面的世界怎么样了,我不知道怎么跟他们说,他们中间有个说自己早就忘记以前的事情了,等我们变得和他一样大了,是不是也会忘记现在的事情?不过我想这样的经历我应该不会忘——太苦了,太辣了。每次我要忘记事情的时候就会想起疼痛,以前我不靠这些的,我可以把想记的东西画下来。以前的事你肯定记得,虽然你总说自己忘了,忘记也没什么不好的,但你多少还是要想起来些,那护士的话不可信,她就是想把我们永远关在这里,就像那活动室里几个人,额,一样。明明只是忘记一点东西而已,怎么就会变成疯子呢,是他们把他变成疯子的,变成疯子就永远,永远离不开这里了。我不知道你懂不懂我的意思,只有脑子里有记忆的时候才能学会思考和判断,我自己想出来的道理,是不是还挺像那么一回事的?我好想走啊,我想见见塞莱斯特,你应该不认识她,她是我的朋友,总是哭唧唧的,脸上的表情比你每天吃的药都要苦。我一直都知道我是个脾气差的,现在我觉得其实塞莱斯特的脾气比我的还要差,只是,额,只是她比我会装而已,她的脾气都在眼泪了,而她还总是把脸埋在书本里偷偷哭。我是唯一一个知道的,所有人都觉得她脾气好,大人们是怎么说的,懂事?好像是这样的,我是不是很厉害?所以我就总连着她的脾气一起发出来,我总是对那些人又骂又打的,塞莱斯特就站在旁边,但我知道其实她心里是很高兴的。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我不在她的脾气一定会变得比以前还要差的。如果出去了你会去哪里?索理默?我觉得你应该会去找原来的爸妈吧,我以前听过你这个姓氏,说不定你也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孩呢?我,我不想回去了,那个家里面的人也没什么意思,我想去让妈妈带着我走,不知道那时候她还会不会认我,父亲大概也是不要我了,我想去看看妈妈那边种着的葡萄,自己也种上一点,饿了我就去吃葡萄,或者去山里抓点野兽什么的来吃。我想去看看呀,我才刚过完十二岁的生日呢。这也是我喝了酒之后想起来的,过完生日的第二天我就被送到这里来了,谁知道十二岁之后再见到的那个人是你啊——索理默·格雷斯·德·蒙特克莱尔。
话说着说着妮妮安娜就靠着墙角睡了过去,甚至她都不知道自己后面的那些话有没有说出口,还是只在心里想了一遍。没说出去也挺好,这么掏心窝子的话,说给索理默听了也是白搭。
摔在地上的时候他的骨头从身体里掉出来碰到了地板上,骨头又硌到了自己的身体,三者碰撞着,混乱的声音像是一场盛大的音乐会。太盛大了,各种乐器在同一时间演奏着最动听的音乐,各种声音争先恐后地窜进听众耳朵里。听得索理默眼冒金星。
他向前徒劳地伸出一只手,这个姿势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一具干瘪了八年的尸体,像是想去够什么东西一样。最先干枯和腐烂的就是那只手。算起来今天是护士统一给病人们修剪指甲的日子,因为指甲刀也算是锋利物品,所以每隔两个星期,各个房间的病人就会在活动室门口排起队伍,等待护士拿着那把小小的指甲刀挨个给他们剪指甲。他的指甲没有从前长得那样快了,以前他总是只隔上一个星期就去请护士来给自己剪指甲,索理默总是要求护士把他的指尖剪到最短,最好不要留一点白色的边缘。护士的手比他的大一点,捏着他的手的时候就像是大手把小手给含进了嘴里。每当这时候她总要重复说那句:“我们小少爷的要求还真是不少。”有时他会说那是因为自己的指甲长得太快了,剪短一点撑得时间长一些,有时他会说指甲的边缘刮到手心会很难受,再到后来他也只是说,剪短一点,拜托您了。他还是有些高兴的,毕竟其他的病人一个月只能剪两次指甲,只有他可以剪四次,只有他可以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拜托护士额外给自己剪两次指甲。那时他的指甲还比现在要厚很多,护士给他修剪完还要把那边缘再打磨一遍,还要替他修剪指甲周围的死皮。剪下来的死皮和指甲屑看起来几乎没什么区别,可是那死皮在剪下来之前也和其他的皮肤没什么不同,几乎看不出来区别。所以他觉得神奇,他新奇地看着自己的手,护士是从那里找到那些多余的皮质的呢?
现在他的指尖变得很薄,长长的部分用手就能轻松地压弯,他上一次剪指甲是在什么时候?他想不起来了,说不定是在睡梦中。他想起护士那捏着自己手指的大手,护士的手就像是温热的陶瓷棒一样。瓷器在刚烧好时就是滚烫的,但没人会在陶器刚烧好时就把它拿走去使用,正是因为这样才显得格外的诡异。索理默就是那个拿着滚烫的陶瓷盘吃饭的人,护士说过凡是拿来给他用的餐盘,都需要烧得滚烫,这样才能保持菜的风味和温度。索理默好多次吃饭的时候都会被莫名其妙地烫上一下,他把烫到的手指含在嘴里,怎么从前就没有发现呢?
索理默躺在地上,双腿紧并着弯曲,他想蜷缩起来却没有力气,骨头几乎要刺破他的皮肤,所以他躺在地上的样子就像一个大大的问号。
护士从门外走了进来,那个每周把他的手握在手里,给他修剪指甲和死皮的护士,推开门走了进来。她停在了自己面前,索理默想去看他,却被自己额前的头发给挡住了视线。他的头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得这样长了,从前也是护士按时给他修剪头发,在他脖子上围一条白色的毛巾,冰凉的金属剪刀时不时擦过自己的皮肤。但护士从没给他看过自己剪完头发的样子,索理默也只觉得剪完他的头似乎比之前轻了许多,只是头发剪短了而已,不管怎样他也依旧是那张脸,又不会变,索理默也从没提过。
刚才那一下把他摔得不轻,他眨着眼,就连眼皮也不怎么听使唤了,耳朵里像被人强塞了一坨空气进去,胀得厉害,听声音也空空荡荡的。
他是一黑一白两个护工给抬到床上来的。正在哗啦啦响的是护士推的小推车,她想起来前不久那个给自己打针的医生。他有些害怕,被子下的手止不住地发抖,而被子上他本人看上去却只是在徒劳地听着天花板发呆,无动于衷。
那医生还是来了,但这次他们没有再要求他脱掉衣服把整条胳膊给露出来,用从前那把给他剪头发的剪刀直接剪开了他的袖子,冰凉的金属滑过他的手臂。
好在这次比上次要快上许多,护士的那只大手此刻握住了医生的手,医生的手里又握着针头,找准了地方刺了进去。索理默已经几乎感觉不到疼痛了,他本人依旧只是徒劳地盯着天花板,无动于衷。
反倒是那医生的手在止不住地颤抖,护士的大手不可违抗地压着他,几声尖叫从那医生嘴里吐出:“这样,不行……快停下。”护士没有理会他,那根针依旧埋在索理默手臂上。
护士到底是压不住医生,索理默从他的话里尝出来不少的恐惧,他对着头顶的白色天花板咀嚼空气,好像又看到了妮妮安娜的脸。医生从护士手下挣脱开,在一片混乱中逃了出去。护士不耐烦地叹了口气,没用的东西,索理默不知道这句话是在说自己还是那医生,紧接着又一根针扎进了他手臂里。
索理默看到的东西变得越来越模糊了,他感觉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贴在他脸上擦拭着,他想那或许是酒精,不知道妮妮安娜现在去干什么了,她找到那东西了吗,她的愁有被浇灭吗。索理默没喝过酒,也没怎么听过酒这样的字眼,但他知道借酒浇愁。他的愁用酒浇不灭,他的愁本就是酒,他不是醉了,分明是从没醒过。鼻子好酸,他在哭,他在从眼睛里流出酒精。
原来摔倒在地上和打针是这样的痛苦,他还是第一次知道,或许她说的是对的,自己那时候不该丢下她直接走了的。
护士走了,他一个人藏在被子底下,每当他将要失去意识的时候,都会被头顶的白光刺醒,借着再次陷入昏迷的过程,就这样往复。
咚咚咚,他睁开眼睛,有人在对面敲自己这边的墙壁,那声音就在他正上方,很难不去想它。那声音重复了几次,索理默没有多余的力气管它,任凭它响着。墙对面的人似乎低低骂了自己几句,一想到骂这个字索理默就忍不住想到妮妮安娜。这里也只有她会隔着一堵墙做这样无聊的事。他努力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想要去回应她,刚要去敲那墙壁,她略显沉闷的声音就从墙的那边传了过来。其实她原来的声音并不这样,穿过白粉墙表面的涂层和里面的砖块,听到他耳朵里倒像是沙子。
他就这样昏昏沉沉地听着妮妮安娜断断续续的言语,他觉得妮妮安娜一定是喝醉了,平常的妮妮安娜绝不可能对他说这样的话,但那声音还是一下下安抚着索理默,像是凭空出现的歌谣。
他听妮妮安娜给自己讲喝了酒之后的感觉,夸张的形容词就像酒精本身那刺鼻的味道。她说她想起来之前的一些事情,真好,她还要自己也去喝一点,索理默倒觉得没什么必要。他听妮妮安娜讲自己的父亲,她说她不喜欢自己的父亲,却很想见见自己从前的那个朋友,她还说那个朋友的脾气比自己还要差,还总是藏在书本里偷偷地哭。最后她还说从前听过自己的这个姓氏,就算听到过又能怎样呢,就算有着一样的姓氏也未必会是自己的家人,更何况她自己都说自己的父亲不要她了,索理默又凭什么觉得自己的家人就会要自己呢?
我想去看看妈妈那边种着的葡萄,自己也种上一点,饿了我就去吃葡萄,或者去山里抓点野兽什么的来吃。我想去看看呀,我才刚过完十二岁的生日呢。
真好,索理默说,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去那葡萄园里看一看,你说你饿了就吃一点葡萄的果实,那我就来吃一点葡萄叶吧,你说你想去山里抓点野兽来吃,那我就来帮你准备枪管和子弹吧。
妮妮安娜喋喋不休地说着自己从前的事情,这种事情索理默好像只在书里看过,可那书里到底讲了他也想不起来了。她说你一定要自己想起来一些事情啊,索理默无声地笑了,他想不起来了,那些事情早就被他主动忘掉,离开自己的身体了,就像现在这样,恐怕醒了之后他就会把这一切当作梦一样的东西忘掉吧。
不甘心,不甘心啊,不甘心就这样白白地忘掉。索理默心里重复着这句话,他想记住,记住妮妮安娜今天对他说的每一个字。他在心里反复重复着这句不要忘记,却不知道妮妮安娜的声音在什么时候停止了,房间里又恢复到往常的寂静,就这样悄悄地溜走了,他还是忘记了。那种不甘在他心里膨胀和发酵,最后变成了酒精一样又苦又辣的嫉妒,把他烧的漆黑破烂。
索理默嫉妒极了。
妮妮安娜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她腿麻得厉害,就算扶着墙也站不起来——总不至于喝了两口酒就变成索理默那样的瘸子。于是她又坐回到地上去,两条腿大开着坐回到地上。她头抵在墙上,正好看到白粉墙上的几道刻痕,她看了眼自己指甲里的白色粉末,倒像是她蹲在这里时用指甲划出来的,她眯了眯眼,想去看那究竟刻了些什么。
她眨了眨过分干涩的眼,勉强从墙角上抹了点灰涂上去,灰色的一片间那白色的刻痕显现出来,刻在上面的是墙对面的人,灰尘一样的索理默。
很久以后索理默坐在妮妮安娜的床上给她当模特,问起她什么时候又能够画画了,她手里的铅笔在画纸上磨得沙沙响,她觉得或许就是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