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乐县,是个不怎么样的地界。
此地民生凋敝,到处破破烂烂,纲纪维持得相当勉强,虽无奸恶大盗,常有蟊贼蠢材。
县衙成日吵闹如集市,处理不完的赌酒斗狠、田舍鸡鸭、买卖斤两一类的破事儿,以至县事一职,成了块体察民情的踏板,历任大人们囊中有钱、朝中有友,来此倾听一番民声,便匆匆离去,任期皆不过数月。
伍英识等人疲于应付,很受折磨,待等来这又一位新县事,听说乃新科进士,又是当朝相君公主跟前的红人——没完没了了还——是以未见面就有三分厌恶,见了面更是人以貌相,十分瞧不上眼。
回到公廨,应万初见过了主簿邓勉等人,便去梳洗更衣。
梁季伦将宋绮娘的尸身带回县衙剖验,验尸房门前,伍英识和季遵道打赌这位新县事能待上多久。季遵道笃定至多两个月,时候一到就回京城过年,耽误不得,伍英识说就他那副看一眼尸体便七窍生烟的尊容,一个月够呛。
季遵道:“赌一壶白河烧!要上等!不过老伍,我看那姓应的……”
余下半句呛在喉咙里,差点没岔了气——‘姓应的’忽然降临,他身后的主簿邓勉满脸苦相,朝两位同僚拼了命挤眉弄眼——季遵道噎了噎嗓子,心虚地退后一步。
官袍加身,改却三分书生气,应万初心平气和:“怎么样了?”——倒像什么也没听见。
伍英识站正腰杆,似笑非笑:“梁先生已经验毕,正在填验尸单,大人要进去吗?”
应万初道:“验尸结果是探破命案的关键,我自然要进去。”
边上的季遵道直觉情况复杂,赶紧垂下眼来,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伍英识轻飘飘地扫一眼他刚才捂脸忍吐、余红未消的耳畔,冷淡一笑,伸手:“请。”
手里俨然又是一块雪白的帕子。
应万初审时度势,明白这帕子关系到他能否听完这份重要的验尸结果,轻重缓急,不能不分,他便咬住后牙、抬手一抽,掩住口鼻后,昂首阔步走了进去。
血迹拭尽后,宋绮娘的尸身如一座雪白的雕塑,透出森森的寒气。
梁季伦仍旧老样子,没什么表情,将填好的验尸单交上,说:“死者头骨上的缺口为方形,长宽约半寸,边缘钝圆,凶器推测为锤、榔头一类的工具,或者凶手力气足够大的话,也可能是铁杵,颈部、双目和唇部的伤口平直,推断凶器是较窄的利刃。”他看了眼伍英识,“我比对过从铁匠铺拿来的所有器具,都不符合,太大了。”
伍英识道:“那利刃呢?是什么?匕首?”
“从伤口皮肤牵连的情况来看,应该是某种锋利但窄小的刀具,寻常的匕首也太大了,”梁季伦说着,指向宋绮娘的鼻子,“她的鼻腔中有些许灰烬,双手指缝残余类似焦木的黑灰。”
伍英识道:“老陶刚才派人送回了部分问讯的口供,昨晚三更时,距离案发现场约半里的一处荒废的院子失火,附近的住民听见更夫的火情示警出来扑救,我们从案发的巷子里也找到了一只木桶,可以推测出,绮娘当时刚帮着救完火回来。”
梁季伦点头,“除这些外,死者两侧大腿上和腰腹位置的数处烧伤疤,以及左臂外侧的这块较大的伤疤,皆为陈旧疤痕,已经康复,宋绮娘在遇害前是一位年轻、健康的女子,无伤,无疾病。”
伍英识神色深沉,不知在想什么。
应万初把视线从宋绮娘身上移开,放下帕子,向梁季伦问道:“梁先生,宋绮娘受了如此重的伤,应该很快就会气绝而亡,是不是?”
梁季伦道:“不超过半炷香的时间,如果凶手砸在她头上的那一下更用力一些,她会当场身亡。”
“所以老刘发现她的时候,凶手刚刚离开。”
伍英识撂下这句,匆匆出去,抓着个差役就大喝:“让陶融尽快将可能的目击者和关联人员带回县衙!老丁呢?!老丁怎么还没回来?更夫怎么还没把昨晚的火情报上来!”
应万初头一次见识县丞大人这凭空暴跳、说风见雨的阵仗,一时陷入沉默。
无意间抬眼,和梁季伦对视,下一刻,对方唇角下抿,朝自己微一颔首——这位就沉稳得多,应万初便道:“刺目、伤唇、试图割断脖子,这些施虐行为有强烈的权力与控制感,他在表达什么?”
梁季伦道:“也许是担心死者记住了他的样子,也许他在愤恨死者说了不该说的,看了不该看的。”
“把人抓来一问就知道了,”伍英识余怒未消地返回来,“当这种东西的老婆,‘不该说’、‘不该看’的可太多了。”
应万初见他已笃定凶手就是杨武,不由皱了皱眉。
不多时,奔走了半日的陶县尉,终于回来了。
他身为县尉,有捕盗缉拿、司法审狱之责,但宋绮娘一案是本县多年来第一桩恶性命案,办起来倒是手生。
一开始还有些章法,陆续送回更夫等人的数份供词,之后逐渐离谱起来,以至于回来时,一口气带回与本案有关的知情人士三十多个,县衙大堂摇身一变成了酒肆茶寮,众人说书论道、唾沫横飞,叽叽喳喳地谈论昨晚听到的风吹草动,大肆渲染天色之异常,绘声绘色描述宋绮娘的可怖死状……惊恐之中,透着一股诡异的兴奋。
应万初来到此间,先是惊讶,接着眸光暗淡、缄默不言。
陶融在闹哄哄里满头大汗地辩解:“老伍,你不知道,这些人都是昨晚一同救火的百姓、死者住处的近邻,以及了解宋杨纠葛的坊间消息人士。”
“所以你就把人都拉到县衙来唱大戏?”伍英识气不打一处来,“你脖子上那是猪脑子吗?!”
陶融委屈道:“他们一个个说的比唱的还离奇,我想着大家一起分辨分辨,再说不是你让我带人回来的嘛。”
伍英识头痛至极,正待大喝一声、震住全场,忽听‘嘭!嘭!’两声巨响,原来是应万初敲响了身前书案,把众人震得愕然看了过去。
“本官乃新任县事,应万初,”应万初长身玉立、颇为威严,“今逢此大案,得诸位如此踊跃相助,应某深感宽慰,在此许诺,如有提供重要线索者,赏五百钱,如有关联信息,有助破案者,赏二百钱,本官赏罚分明,绝不食言。”
……
一阵愣神后,众人刚要拍手叫好,就听那位应县事又道:“但如有刻意混淆视听、无中生有者,也定严惩不贷!陶县尉,季司法,你二人带人给在场所有人一一详细问讯,理出口供,命差兵守住县衙大门,在问讯结束之前,只许进,不许出。”
……
闹哄哄的县衙大堂,瞬间就如哑了的鹦鹉笼,方才还七嘴八舌的百姓们面面相觑,难以置信。
伍英识也诧异了一下。
看着应万初,他眼中光芒闪动,着实想不通一个人怎能兼有‘面薄胃浅’和‘凛然难犯’这两副面孔,正觉得好笑,忽有人飞奔来报道:
“大人!找到杨武了!”
丁掌带人找到杨武时,人家正在本县著名的青楼风尘叹里醉生梦死。
丁捕头怒火中烧,也没那份闲心给他打点衣裳,把人从被窝里挖出来架着就走,一路拖到县衙,进了讯问堂往地上一扔,粗声道:“大人!人带来了!”
伍英识站在堂下,头又痛了。
眼看杨武这烂醉如泥、衣冠不整、臭不可闻的德行,他担心身后端坐的县事大人一时激动、怒发冲冠,便转身道:“大人,卑职自请审讯杨武,请大人先行去用午膳。”
吃饭,喝茶,去干什么都行,别杵在这儿妨碍我收拾这狗东西!
应万初却不为所动,看了伍英识一眼,轻轻说: “不急。杨武是本案的重大嫌疑人,我应当参与审讯。”
伍英识:“……”
他耐心下来,又道:“杨武这人满口谎言,目无法纪,是个十足的无赖,大人何不将审讯一事交由卑职等诸人,我……”
“伍县丞,”应万初平静地打断了他的话,“我和你一样,也想尽快破案,所以你我应当共同努力。来人,把杨武泼醒了,我倒要看看他如何无赖。”
伍英识无可奈何,便挥挥手,边上的捕快立刻提起一桶凉水上前‘哗啦’浇下。
浇完一看,姓杨的口涎横流,只是眼皮耷拉一下,不见醒过来的迹象,捕快早有准备,再提一桶泼下去,顺便拎起他的耳朵,照脸上甩了两个响亮的耳光,这醉汉才喘了两口气,慢慢睁开眼,醒了。
——抬眼一看,是造访过数次的县衙讯问堂,再一看,是打过数次交道的县丞捕头等官爷,杨前夫虽然身上湿凉,脸也痛辣,倒是一点儿不害怕。“干什么呢?”他饧着眼打量周身上下,“嗯?我衣裳呢?卿花那个没情意的小娘儿们,连我衣裳都扒了?”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丁掌喝道,“县丞大人在此,杨武,我问你,昨晚四更时分,你人在何处?”
“四更?”杨武□□,“您说呢?我那时候正快活呢,风尘叹的卿花,真是个乖丫头……”
“放肆!”丁掌上前将他上身仅有的里衣一揪,“说!你是不是躲在双雁巷?是不是杀了宋绮娘?!”
“什么?”杨武清醒了大半,呆呆地看他,“杀了谁?宋绮娘?那臭娘儿们死啦?”
丁掌怒不可遏,抬手刚要打,应万初叫他:“住手!”
丁掌动作一停,看向伍英识。
伍英识挥手:“松开。”
“哼!”丁掌愤愤松手,杨武却反应过来,瞪起眼睛大叫道:“我可没杀人!昨天我从天黑就进了风尘叹,四更时正忙着呢,鬼去了什么双雁巷?你们别想冤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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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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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前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