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人作证?” 伍英识问。
“多了去了!”杨武嚷起来,“卿花,还有她那儿的小丫头,对!还有看门的!”
伍英识心中一沉。
杨武虽时常狎妓,却并非有钱有势的人,还没那个本事让这么多人替他作伪证,“风尘叹的人带回来没有?”他问。
丁掌傻了眼,“没,没……”
“还不快去!”
风尘叹众人已经听闻了命案的事,丁掌去而复返,吓得她们慌张不已。
待来到讯问堂,被问及昨晚的事,卿花哆嗦嗦地说杨武昨夜确实一直饮酒作乐,直到五更才歇下,送茶水的女仆和看门的龟仆也说杨武入夜时进了风尘叹,后来楼里二更闭门,五更过后才开,这期间无人进出。
证人证词俱在,伍英识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
此时已没有扣押杨武的理由,应万初让人带他们出去,杨前夫威武起来,走前笑嘻嘻道:“我说伍县丞,你们也仔细点儿,这回是错抓了我,我好心不与你们计较,万一抓了别人,人家上州府、上京城去告你们的状,可如何是好?哎,后边这位,是你们新来的县事大人?啧啧啧。”
伍英识:“再不滚,我就打断你的腿让你爬着去京城告状。”
杨武倒也不敢太挑衅他,哼了一声,抱起两条粗硕的胳膊扬长而去。
另一边,陶季二人正在大堂头晕脑胀地整理供词,所幸已连哄带骂打发走了百姓们,见伍英识等人过来,忙赶上来问:“怎么样?真不是姓杨的干的?”
“嗯,”伍英识说,“不是。”
众人都有些泄气,季遵道看了一圈, “嗯?那应县事呢?”
“邓主簿叫走了。”丁掌说着冷嗤了一声,“这案子现下看可不是简单的赌徒杀妻案了,县事大人八成要忙着传信让上头快把他调回去呢。”
“不会这就走了吧?”季遵道咋舌,“可惜啊——哎老伍,别忘了我的白河烧。”
伍英识懒得搭理他, “不管那些了,现在我们要重新着手调查,老陶,你们问那些救火民众有什么发现?”
陶融回道:“来的人都问了一遍,没什么有用的线索,当时场面乱糟糟的,凶手如果刻意伪装,很容易混入其中不被发现,这群救火的人眼下忙着撇清自己,拉帮结伙地证明自己和谁一起打水救火,又和谁一起往家走……凶手会在他们当中吗?要是我,我肯定不会承认自己昨晚出了门,更不可能跟到衙门里来。”
伍英识:“除非有人看见了他,他不得不来。”
陶融刚要说话,忽见应万初大步流星走来,边走边道:
“杨武的嫌疑排除,我们现在要重新排查嫌疑人。”
伍英识、陶融:“……”
季遵道朝丁掌使了个看戏的眼神。
“根据更夫老刘的供词和梁先生的验尸结果,”应万初站到堂前,“当晚救火归去的民众可能目击凶手行凶或逃离,这一部分人问讯的结果如何?”
季遵道瞅着他,心里大不痛快。
他并无太多花花心肠,也没有争权夺利的复杂心机,只是一向以伍英识马首是瞻,自信这案子老伍带着他们就能破,再者来来往往那么些县事,有事都知道交给下头人去办,没谁像‘姓应的’这般处处横插一杠子。
“老伍刚才问过了,没什么线索。”他答了句。
“宋绮娘的家人呢?”
“她娘家在邻县,已经派人去通知了。”
应万初自然听得出、也看得见他的敷衍,微微皱眉,这时差兵来报:“大人,门外有个人自称知道案情的经过。”
“带他进来。”
“他说……”差兵吞吞吐吐,“事关机密,他只能跟最大的官说。”
这人是否有‘机密’要说暂不可知,但他绝对是来挑事儿的,应万初新官上任,远未建立起上官威严,伍英识常年主理县衙事务,处处形如老大,二人还没来得及相处相处培养感情,先要分个大小了。
但无论如何,县事就是县事。
应万初拿了主意:“带他去后堂等我。”
大步离去,忽又回头毫无征兆地喊一句:“英识!”
伍英识愣了一下。
你再叫一遍?
他十八岁武举出身就是‘小伍’,第一次上战场杀敌数人,回来就是‘老伍’,至今二十五岁,还从没有人这么黏糊糊、稠兮兮地叫出过一句‘英识’。
季遵道和丁掌憋得脖子通红,在他身后怪声学腔:“英识~”
伍英识一脚把季遵道踹出个趔趄,咬牙切齿地跟了应万初离去。
县衙后堂偏室,应万初请这位满头白发的知情人士坐下。伍英识站在边上,看这老头儿总觉得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这里只有本官与伍县丞在,是县衙最大的官,老先生请讲。”应万初客客气气地说。
那老翁虽然形容瘦削,倒须发整洁,一双犀利的眼睛滴溜溜地打转,确信这里当真没有旁人,便瞪着应万初,张口先是阴森森的一句:“你怕死吗?”
“说什么呢!” 伍英识拧眉。
“无事,”应万初抬手,“老先生,我乃常乐县县事,在其位,谋其政,探破此案是应某职责所在,我怕不怕死,与此事无关。”
老翁品咂了半天这个答案,似乎很是赞赏,便深吸一口气,开口说道:“……那女子被人砸破了头,又割断脖子,接着‘哐当’一声扔在地上,只见鲜血喷涌而出,凄惨可怖……”
这番话的腔调抑扬顿挫得很古怪,内容却似乎与宋绮娘被害时吻合,应万初下意识看向一旁的伍英识。
伍英识却没理会——他微微眯着眼盯着老翁,不知在想什么。
应万初转过脸,镇定问:“老先生,凶手行凶时,你在何处?”
老翁忙道:“我没看见凶手杀人。”
应万初又问:“那么,你是何时看见死者尸身的?当时是否看见了其他可疑的人?”
老翁又忙摆手,“我也没看见死者的尸身!”
应万初皱眉,“你方才所说的……”
“我说的是五十年前步月绣坊杀人案!”老翁忽然躁动起来,神情举止呈现出与年纪不符的矫健,一拍桌子、两眼放光:“且说五十年前,常乐县步月绣坊名声赫赫,却忽然接连有七位年轻貌美的绣娘惨遭杀害,官府无能,迟迟未能破案,当时坊间众说纷纭,有的说……哎哎!哎!松手!松手!”
被伍英识一把抓住前襟提得离地三尺高,这小老儿立刻偃旗息鼓、满脸紫涨:“有话……好好说……”
“我想起来你是谁了,”伍英识冷冷一笑,“鸿泰酒楼说书的,是不是?”
应万初惊讶地看着他。
“你以为他真知道案情?” 伍英识瞥他一眼,“他是想趁乱打听出本案的细节,回去好编故事。”
“我没说谎!五十年前,第一位被杀害的女子也是死在深秋月圆之夜!”老翁绷着那顿挫迟疾的评书腔喋喋不休,“当年那恶魔杀了那可怜绣娘,却仍不罢休,于清亮月色之下,忽然高举一把斧头,霍然砍下女子的一只右手!那开山斧闪烁生光……咳咳……还带人之血……”
伍英识耐心耗尽,烦躁地拖着他往门口走,嘴里警告:“在我治你妨碍公务之罪前,给我赶紧滚出去!”
老翁在他手里像个歪斜的风筝,毫无抵抗之力,被拖到门边才终于手忙脚乱地抓住了门框,神色灰败、痛心疾首道:“五十年前的旧案再现,你们却不肯听信,是因为恐惧,还因为你们也如当年的县官一般昏庸?”
应万初不受这激将,他本也想逐人,但伍英识已如此凶悍地大动干戈,他不好助长这以官压民的气焰,便克制地提醒:“你说的与本案实情并不相符。”
说书先生一顿,“何处不符?”他急切地问,“快!快说与我听!”
“跟你有什么关系?”伍英识不给机会,“要让我知道你出去以后管不住嘴,我把鸿泰酒楼拆了烧柴,来人!”
差兵应声进来,将人一左一右从旁架起要拖出去。
老翁急红了眼,梗着脖子执拗地喊:“何处不符?到底何处不符?!”
中气倒是足,其声远聆于室,等听不到了,伍英识回头面无表情地看一眼应万初。
“这帮人最会编故事,成天就盼着有什么鸡鸣狗叫、杀人越货的案子,他们好拍醒木说大戏,我迟早要把他们请进县衙大牢里演个痛快!”
应万初一时无言。
他来之前查阅过一些文书,对五十年前的旧案略有耳闻,那是常乐县衰败的开端,但他暂时不想分心——伍英识显然更不愿意——沉重的历史并不久远,些微的联想说不定就会引起难以掌控的恐慌。
伍英识满身怒气地返回大堂,也不管应万初有没有跟上,见到陶融等人,就臭着脸吆喝:
“走!去吃饭!”
“本案……”
——看来应万初还想继续说案情。
陶融咽了口口水,看着眼前这二位老大,一时间不知道该听谁的,新县事固然是上官,可老伍在边上黑着脸不吭声,一副也不能惹的样子。
“走啊!” 季遵道没这老些顾虑,张口就答应,“跑一上午,饿死我了!”
伍英识抬脚就走,季遵道跟上,丁掌也立即跟上,他手底下那些小捕快倒是犹犹豫豫不敢动,使劲儿去看仅剩的陶县尉的意思——县事是来来走走没个定数的,县丞却在这里生了根,得罪谁不得罪谁,可真叫人头疼。
“那个,”陶融终是咧了一下嘴,试探着看向应万初,“大,大人也忙了一上午了,要不,先去用饭?”
“你们去吧,”应万初语气淡淡,竟是容忍了这明火执仗的以下犯上,“午后再说。”
陶融如蒙大赦,忙答应:“哎!”
——狠吃两大碗米饭下肚,伍英识仍未冷静下来。
他自问并没有专门给应万初脸色看的意思。都是那伙说书的,每次一有个什么案子,就凑上来神神叨叨、动摇人心。眼下案子一筹莫展,想起宋绮娘苍白残损的尸身,他内火大盛,将筷子往饭碗里狠狠一戳!
“老陶!跟我去把双雁巷里绮娘认识的不认识的所有人再排查一遍!”
陶融刚塞下一大口油淋淋的猪头肉,错愕地抬起脸。
“愣什么!走不走?”伍英识瞪他,“吃几碗了还没撑够?”
“……是!”陶融忙答应,饭粒子险些喷了季遵道一脸。
于是几人抹了抹嘴,又开始办案。
伍英识和陶融再次走访双雁巷;季遵道带人去敲打鸿泰酒楼的店主,别一天到晚让那些说书的妖言惑众,旧案长、旧案短地给县衙添堵;丁掌则去铁匠铺归还人家的工具,再问清楚近来有没有人定制过更小尺寸的锤子——总之众人各有各事,谁也没说回去知会一声县事大人。
应万初久等众人不回,找来差兵一问,才得知这几位部下的动态。
边上的邓主簿眼看他脸色不对,忙跳出来说:“想必伍县丞和陶县尉他们一心想着赶快破案,等他们回来,定能带着好消息来向大人禀报。”
常年夹在这一群县丞县尉与来来去去的各位县事之间,这位主簿早已练就一身和稀泥的高超本领,况且虽然才五十余岁,却大病过两场,形容十分瘦削,此时谦恭地捧着一沓历任遗留的文书卷宗等着批阅——应万初怎么也要给几分薄面。
“无事,”应万初果真冲他微微一笑,伸出手来,“给我吧。”
邓主簿忙将手中的文书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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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旧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