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星徊被推进军营偏院的柴房时,门框上的积灰簌簌落在肩头。她抬手拂去,指尖触到的木柴带着彻骨的凉,一如这三年来她触过的每一寸牢狱砖石。林阙临走前甩下一把铜锁,锁舌咬合的脆响在空荡的院落里回荡,像是在宣告她又一次失去自由。
柴房里只堆着半垛湿柴,唯一的小窗被铁条焊死,透进来的光昏昏沉沉,勉强能看清墙角结着的蛛网。谢星徊靠在柴堆上,先摸了摸怀中的锦盒——玄铁兵符硌着肋骨,是此刻唯一能让她安心的重量。她闭上眼,耳边还回响着江面上的喊杀声,还有萧烬将她护在怀里时,铠甲上传来的冰凉触感。
那人明明恨她入骨,为何还要替她挡箭?
这个问题像根细针,反复刺着她的思绪。三年前中军帐里的画面又翻涌上来:萧烬捏着伪造的密信,指节泛白,眼神里是她从未见过的冰冷。那时她还试图解释,说边境的风沙会磨掉信上的火漆,说敌军的奸细擅长模仿笔迹,可他只是冷笑,说“谢星徊,你连撒谎都不会找个好理由”。
“吱呀——”
院门外忽然传来轻微的响动,谢星徊猛地睁开眼,手悄悄摸向靴筒里藏着的短刀。柴房的门没关严,留着一道缝隙,她顺着缝隙往外看,只见一个穿着灰布军服的小兵端着食盘,脚步轻得像猫,在院门外徘徊。
那小兵约莫十五六岁,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左眉骨下有一道浅疤。谢星徊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这道疤她认得,是三年前边境混战中,她从敌军刀下救下的少年兵,名叫阿武。
阿武似乎确认了四周没人,才从怀里摸出一根细铁丝,小心翼翼地捅着铜锁。片刻后,锁“咔嗒”一声开了。他推开门,快步走到柴房门口,压低声音喊:“谢将军!”
谢星徊起身走到门口,借着微光看清他的脸,声音有些发颤:“阿武?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去年被编入萧将军的亲兵营,”阿武把食盘递进来,盘子里是两个冷硬的麦饼和一碗糙米粥,“昨天在江面上,我远远看见你了,只是不敢认……谢将军,他们说你通敌叛国,是真的吗?”
谢星徊接过食盘,指尖碰到碗沿的温度,眼眶忽然发热。这三年来,所有人都认定她是叛徒,只有阿武还会用“将军”称呼她,还会问她“是不是真的”。她摇了摇头,声音压得极低:“是有人陷害我,阿武,你信我吗?”
阿武立刻点头,眉骨下的疤跟着动了动:“我信!当年若不是你救我,我早成了敌军的刀下鬼。谢将军,你现在要逃吗?我知道后山有个缺口,能绕出军营。”
谢星徊看着他急切的模样,心里一阵暖流,却还是摇了摇头:“我不能逃。兵符还在我身上,必须送到北境守将手里。而且……”她顿了顿,想起萧烬挡箭的瞬间,“我还想找机会,查清三年前的真相。”
阿武急了:“可萧将军恨你啊!昨天他把你押回来时,脸色难看极了,林副将说,等打完仗,就要把你押去刑场!”
“我知道。”谢星徊拿起一个麦饼,咬了一口,冷硬的饼渣剌得喉咙发疼,“但现在北境敌军刚偷袭过,军营里肯定乱,我能找机会查线索。阿武,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你说!”阿武立刻挺直腰板,像当年在战场上听她调遣时一样。
“你去查三年前负责传递边境密信的兵士,尤其是最后一批送密信到中军帐的人,”谢星徊的眼神变得锐利,“还有,帮我看看萧将军的书房在哪里——当年的密信应该还存放在书房的暗格里。”
阿武点头应下,又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塞到她手里:“这里面是我攒的碎银,还有一张军营的地形图,你拿着。我得赶紧走,要是被林副将发现,就麻烦了。”
他说完,又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才快步离开柴房,临走前还不忘把铜锁重新锁好,只是没锁死,留了一道能容人进出的缝隙。
谢星徊打开油纸包,里面的碎银闪着微光,地形图上用炭笔标注着军营的布防——阿武把亲兵营的换岗时间都标得清清楚楚。她握紧油纸包,心里忽然有了底气。
夜色渐深,柴房里的温度越来越低。谢星徊靠在柴堆上,借着窗外的月光看地形图,把亲兵营、粮仓、还有标注着“将军书房”的位置都记在心里。她计划着等后半夜亲兵换岗时,趁机溜去书房,看看能不能找到当年的密信。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外忽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还有金属碰撞的声响——是铠甲的声音。谢星徊立刻吹灭手里的火折子,躲到柴堆后面,透过柴缝往外看。
柴房的门被推开,一道玄色身影走了进来。是萧烬。
他身上的铠甲还没卸,上面沾着未干的血迹,不知是敌军的,还是他自己的。他手里提着一盏油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他冷硬的侧脸,下颌线绷得很紧,眼神里带着几分疲惫,却依旧锐利。
谢星徊屏住呼吸,看着他在柴房里踱步。油灯的光在他身上晃动,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墙上,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
“出来吧。”萧烬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知道你在柴堆后面。”
谢星徊心里一紧,知道躲不过去,只好从柴堆后面走出来。她站在原地,看着萧烬,没有说话。
萧烬转头看向她,油灯的光映在他眼里,看不出情绪。他盯着她怀里的锦盒,冷声道:“兵符还在?”
“在。”谢星徊点头,下意识地把锦盒往怀里又紧了紧。
“你以为阿武帮你,你就能拿到三年前的密信?”萧烬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嘲讽,“谢星徊,你还是这么天真。三年前的密信,我早就烧了。”
谢星徊一愣,随即急声道:“你为什么要烧了?那是能证明我清白的唯一证据!”
“证据?”萧烬的眼神冷了下来,他走近一步,油灯的光离她更近,能看清他铠甲上的纹路,“你所谓的证据,不过是敌军伪造的废纸。我烧了它,是不想让更多人知道南境军里出了叛徒,丢了南境的脸面。”
“我不是叛徒!”谢星徊的声音提高了几分,眼眶有些发红,“萧烬,你明明知道,那些密信是假的!你为什么就是不肯信我?”
萧烬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很久,久到谢星徊以为他会松口,可他最终还是移开目光,转身走向柴房门口。“明天我会派人把你押往北境,交给北境守将。”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兵符你可以给他,但你必须跟我回南境,接受军法审判。”
谢星徊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一阵发凉。她想问他,为什么要把她押往北境,为什么不直接在军营里审判她,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她知道,萧烬的心思,她从来都猜不透。
就在萧烬快要走出柴房时,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林阙的喊声:“将军!不好了!北境敌军又来偷袭了,这次他们主攻粮仓,粮仓的守军快撑不住了!”
萧烬脚步一顿,立刻转身,对林阙喊道:“传令下去,亲兵营随我去粮仓,其他营队坚守各自岗位,不许擅自离岗!”
“是!”林阙领命,转身去传达命令。
萧烬看了谢星徊一眼,眼神复杂,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甩下一句“待在这里,不许乱跑”,就快步走出了柴房。
谢星徊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心里忽然有了一个念头。她快步走到柴房门口,推开那道没锁死的铜锁,然后根据阿武给的地形图,朝着粮仓的方向跑去。
她知道,这是一个机会。粮仓现在肯定很乱,她可以趁机混出军营,去北境找守将。而且,她还想看看,萧烬在战场上,到底是怎样的模样。
夜色里,军营里的喊杀声越来越近。谢星徊穿着灰布军服,混在慌乱的士兵中,朝着粮仓的方向跑去。她能看到远处的火光,还有萧烬的玄色身影在火光中穿梭,他的长剑挥舞着,斩杀了一个又一个敌军士兵。
忽然,一支冷箭朝着她射来,谢星徊来不及躲闪,只能闭上眼。就在这时,一道玄色身影挡在她面前,箭射在铠甲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是萧烬。
他转身,眼神里满是怒火:“谢星徊,我不是让你待在柴房里吗?你怎么会在这里?”
谢星徊看着他,忽然笑了:“萧烬,我想看看,你到底是不是真的想让我死。”
萧烬的眼神一暗,他抓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往粮仓旁边的帐篷跑去:“跟我走!这里危险!”
谢星徊被他拉着,能感觉到他手心的温度,还有他手臂上的肌肉紧绷着。她忽然想起十年前,他们在边境一起追杀敌军时,他也是这样拉着她的手,说“星徊,跟我走,别掉队”。
那时的他们,是并肩作战的同袍,是彼此信任的伙伴。可现在,他们之间,只剩下猜忌和仇恨。
帐篷里堆满了粮草,萧烬把她推进帐篷,然后转身挡在门口,冷声道:“待在这里,不许出去!”
谢星徊靠在粮草堆上,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开口:“萧烬,三年前的事,你真的一点都不怀疑吗?”
萧烬的背影僵了一下,却没有回头:“我不需要怀疑。”
“那你为什么要替我挡箭?”谢星徊追问,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你明明恨我,为什么还要救我?”
萧烬沉默了很久,久到帐篷外的喊杀声都弱了几分,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因为你是谢星徊。”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进谢星徊的心湖,激起千层浪。她看着萧烬的背影,忽然觉得,三年来的委屈和不甘,好像都在这一刻有了答案。
就在这时,帐篷外传来林阙的声音:“将军!敌军已经撤退了!”
萧烬应了一声,然后转身看向谢星徊,眼神里带着几分复杂:“走吧,我带你回柴房。”
谢星徊跟着他走出帐篷,夜色里,军营一片狼藉,地上躺着敌军和己方士兵的尸体,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她看着萧烬的侧脸,忽然觉得,他们之间的故事,还远远没有结束。
回到柴房,萧烬重新锁好铜锁,只是这一次,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柴房门口,看着谢星徊,沉默了很久。
“谢星徊,”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如果……我是说如果,三年前的事真的是个误会,你会原谅我吗?”
谢星徊看着他,眼眶忽然发红。她想了很久,才缓缓点头:“会。”
因为她知道,她从来都没有恨过他。她恨的,只是那个被误会困住的自己,还有那个不肯相信她的他。
萧烬看着她,眼神里忽然有了一丝暖意,可很快,又被冰冷取代。他转身,快步离开院落,留下谢星徊一个人,在柴房里,望着窗外的月光,心里充满了希望。
她知道,只要萧烬开始怀疑,她就有机会证明自己的清白。而那枚玄铁兵符,不仅能保住南境十万弟兄的性命,还能解开她和萧烬之间的误会。
夜色渐深,柴房里的温度依旧很低,可谢星徊的心里,却燃起了一团火。这团火,是希望,是信念,是她支撑下去的力量。她知道,接下来的路,还会很艰难,但她不会放弃。
因为她相信,总有一天,她和萧烬会重新并肩站在一起,像十年前那样,守护着他们共同的家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