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万籁俱寂。
伴随着赵府传来的惨叫声,整个临安仿佛陷入混乱之中。
只见裴云行身着一身黑衣,将自己融入夜色之中,干净利落地翻过解香阁后院的高墙。动作轻盈,悄无声息。
裴云行稳稳落地,纯黑色的夜行衣完美勾勒出少女矫健的身形,她习惯性地拍了拍衣服,尽管这上面不带一丝灰尘。月光洒下,拂过她的面庞,眉如远山含黛,唇不点而朱。
她向庭院内走了几步,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带着些慵懒,打破了这份平静。
“呦,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回来得这般早?王牌就是厉害,我都没发现你呢。”
声音的主人缓慢从阴影处走出,边说着边打开后门,屋内的烛光流淌而出,照亮了她娇艳的面容。
任谁初次见到她,都不会将这位美人与解香阁阁主联系在一起。解香阁,是整个临安最大、最神秘的杀手组织。只要银子给得足够,杀人放火、打探消息,就没有阁主做不到的事。
而这解香阁之所以有这个响当当的名声,都是因为裴云行的存在。高居排行榜的榜首,让阁主视若珍宝。
无人知道关于那神秘第一的任何消息,就连是男是女,阁主都不肯透露。
裴云行对阁主的调侃恍若未闻,径直走向屋内。她随手将一个尺寸小巧的木盒扔在桌上,木盒向前滑动,精准地停在阁主面前。
“解决了。”她的声音相当平淡,没有丝毫情绪,仿佛刚刚赵府的惨叫声不是她所作。
阁主伸出纤纤玉指,漫不经心地拿起盒子,挑开盒盖。看到盒内之物,她那双妩媚的桃花眼没有丝毫变化。而那盒内,装着的正是一根稍微粗壮的小拇指,沿着骨节处断下,鲜血淋淋,断口处的血迹微微有些暗红,散发着血腥味。
她慢悠悠的将盒盖重新合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将盒子收到暗格之中。一切处理完毕,才抬眼看向裴云行,语气中带着些抱怨:
“我的姑奶奶,我的财神爷!您再这么行侠仗义下去,咱们解香阁就要揭不开锅了,这上上下下几百口人,怕是真要去喝西北风了。这月账面,又是赤月高悬,您看看,我胭脂水粉都要买不起了。”
说着,阁主指了指身后摆了一柜子的各类胭脂。
阁主口中的行侠仗义,指的就是这回木盒里的手指的主人,西城那个姓赵的恶霸。此人仗着家族势力庞大,专干一些拐卖良家妇女甚至是幼童的勾当,逼良为娼,无恶不作,只为满足自己的那点变态私欲。
百姓们几番告官,先是被赵家压了下去,再之后直接施压,暗中威胁警告。最后苦告无门,受到伤害最深的几家,绝望之下找到了解香阁,几家老小几乎是跪在解香阁的门前,哭声震天。
裴云行恰好那日在解香阁中,听闻此事后,亲自去查明了来龙去脉,二话不说就接下了这单生意。不仅分文未取,还自掏腰包上上下下打点安抚了一番。
解香阁自创建以来,向来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就没有做免费生意的先例,但面对裴云行强硬的要求,向来说一不二的阁主,最终也是叹了口气,象征性的收了一文钱,默许了她的做法。
裴云行听着阁主的控诉,并没有把这几句卖惨当回事。她在桌边坐下,顺手拿起桌上的一把匕首,匕首的鞘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当她缓缓抽出刀刃时,寒光闪闪,烛光反射,照到她的眼眉。
她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刀刃,眼神透过这冰冷的金属,思绪早已飘向了远方。
她裴云行,自始至终,都不只是个杀手。
她本是金枝玉叶,当今圣上亲口御批的镇国长公主。曾几何时,她也是深得帝王信任,侵权朝野,权势滔天,一言可定朝臣升迁,一语可决边境战和。
可谓是万人之上,不在任何人之下,就连那龙椅上的皇帝,在许多事情上都要尊重她的意见。
这一切的缘由,都是因为那年惨烈的宫变。
叛军攻入皇城,血洗宫闱。在那一片混乱之中,皇子死的死,整个皇宫变了天。而她作为过继过来的公主,以一己之力保住了那个仅剩却被人遗忘的皇家血脉,也是当朝皇帝李煜。
她带着他躲进了藏书阁的地下书库,地下室内阴暗潮湿,没有任何食物。在那里,他们仅靠着纸张,藏了整整三天三夜。外面的惨叫声不断,满是皇朝被颠覆的绝望,她和李煜互相依偎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李家的血脉,不能就此断绝。
最后他们挣扎转碾几年,她终于扶持李煜坐上皇位。自然,裴云行便成了那位最大的功臣,皇帝直接将她封为长公主,也是唯一异姓的皇室,直接将裴这个姓和李并齐。
享尽无边的荣宠,权力一时达到巅峰。然而,盛极必衰。
新帝登基,广纳后宫,裴云行亲手挑选了宰相的女儿作为皇后。不是因为宰相的权势,只因她能看出来,皇后看向皇帝的眼神,有情。
可那看似温婉的皇后,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在年轻帝王的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吹着耳旁风。
“陛下,长公主殿下虽于国有功,但终究是女子之身,如今插手政务实为过多。”
“朝中大臣,如今议事竟有先问长公主府意向之风,这将陛下您的天威置于何地?”
“臣妾只是担心,长公主殿下权势过盛,恐非国家之福啊。”
……
就这样,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便会生根发芽,而这恶意的揣测,终究是进了帝王心。
裴云行清晰的记着,那日御书房内,年轻帝王看向她的眼神,不再是全然的信任,其中参杂了猜忌,以及恐惧。
他沉默了许久,最终,只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疏离:“阿姐清誉可贵,日后,还是安心在公主府养身体为好。”
他竟然要将她禁足?
安心养身……
他怎不知,她这伤究竟是为谁而来。
他终究还是不信她了。
那一刻,裴云行只觉得浑身发冷,比当年的地下书库,还要冷。
最后,也只是应下,独自在那奢华的公主府里,自暴自弃了许久。她看着庭院里的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最终是想通了。
人,总会是变的。
当年那个只会跟在她身后,拉着她衣角的弟弟,终究是长大了,长成了一个懂得权衡利弊的帝王。
是啊,这也是她教他的,不是吗?
既然他的身边已经容不下了她,那她离开便是了。
这长公主的尊容,她不要了。
于是,她离开了京城,来到了临安,机缘巧合之下结识阁主,凭借着早年的狠厉,她一步一步登上了杀手榜的榜首。
“咳咳!”
阁主可以的咳嗽声瞬间将裴云行的思绪拉回,伸出手在裴云行眼前晃了晃,语气带着点担忧。
“喂!回魂了!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叫你好几声都没反应,我刚刚说的你都听进去了吗?”
裴云行抬起眼,平复自己的情绪,眼神恢复到平常的淡漠:“没什么。你方才说什么?”
美人阁主打量了裴云行几眼,见她确实无恙,才无奈的叹了口气,从桌上拿出一卷用羊皮制成的卷轴。卷轴的边缘镶嵌着金线,封口处还盖着个奇特的印章,宣告着这个任务的不同寻常。
“我说,财神爷不干活,咱们总得找米下锅。喏,刚接到个大单子。要是做成了,够你,我,还有咱们阁里上上下下,逍遥快活好一阵子了。”她晃了晃卷轴,试图勾起裴云行的兴趣。
裴云行神色不变,只吐出两个字:“内容。”
解香阁确实从不缺客人。
那些表面上道貌岸然的达官显贵,是解香阁最稳定的客源,他们对解香阁可谓是又爱又恨。
爱的是它能帮他们处理掉政敌、知情人、甚至是情敌,而这些麻烦,恰好是他们不能光明正大解决的。
恨的是,谁也不知道,哪天自己的名字会不会也出现在解香阁的名单上,在睡梦中便丢了性命。
至于那些走投无路的平民百姓,他们对解香阁则大多只剩下感激,因为这里是为数不多的,还残存着正义的地方。
阁主缓缓展开卷轴,看向裴云行,语气变得有些微妙:“这回的任务,目标有点意思,是位身份极其尊贵的人物——刺杀当朝长公主。”
“长公主?”
裴云行正把玩着匕首的手微微一顿,随后迅速恢复自然。她的语气听起来依旧平淡,但细品一下,能察觉到一丝近乎嘲讽的意味。
“是啊,就是那位传闻权势滔天的镇国长公主殿下。”阁主耸了耸肩,将卷轴推向裴云行的面前,“我知道这个任务很棘手。关于这位长公主的情报太少了,但……”
还没等阁主说完,裴云行一把将匕首归入鞘中,发出锵的一声,随后随手将匕首扔在桌子上,打断了阁主接下来的劝解:“刺杀公主?呵,怕是给我九条命,也不够往里填的吧。”
“哎呀,我的好王牌,别急着把话说死嘛!”阁主立刻变得谄媚,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仿佛在分享什么惊天的秘密,“你猜这单多少钱?这个数!”
她伸出三根手指,又翻了一下,“足足六百两黄金!是黄金!不是银子!干完这一票,咱们就金盆洗手,跑到天涯海角,每天晒太阳就得了!”
“不接。”
没等阁主继续描绘她那美好的退休蓝图,裴云行已经斩钉截铁的再次拒绝,没有丝毫回转的余地。
阁主的笑脸瞬间垮了下来,她懊恼的扶额,长长的叹了口气:“我的祖宗欸,但是我已经接下这单了,定金都收了。规矩你懂的,解香阁接下的单子,从不退回。就算你不接,阁里也会派别人去接。到时候,这金子可就流进别人的口袋里了!你甘心吗?”
裴云行目光重新落回那把匕首上,指尖轻轻点着刀鞘,语气淡漠,不参杂一丝情绪:“无所谓,他们不会成功。”
这下,阁主是真的惊讶了,她睁大眼睛,看向裴云行:“哦?这么自信?你知道什么小道消息?”
裴云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的意思。她利落的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摆,朝向后院方向走去。“最近累了,可能要休息一个月。缺银子的话,过两日,自会有人送到你这。”
话音未落,她整个人便翻出墙外,几个起落,便彻底融入夜色之中,消失不见。
“有门不走,非要翻墙。这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阁主望着裴云行消失的方向,无奈地摇了摇头,低声嘟囔了几句。
随即,她脸上的随意瞬间收敛,再无刚刚慵懒的意味。她从身后的屏风下取下一个宽大的黑色斗篷,戴上兜帽和面具,瞬间将自己显眼的红衣完全隐藏其中。
接着,她又从怀里取出了一个精致的瓷瓶,倒出一颗药丸,毫不犹豫地放入口中,喉头滚动,咽了下去。
不过片刻,当她再次抬头看向镜中的自己时,不仅身形被斗篷遮掩住,就连原本柔媚婉转的声音也变了,变成了低沉沙哑的声线。
过了片刻,解香阁的正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一道挺拔修长的身影,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了进来。
来人正是温衍。
他今夜又是一身崭新的墨绿色暗纹锦袍,腰束玉带,头发用一枚玉冠简单束起,手中甚至还装模作样地拿着一把折扇。
若非知道他底细的人,绝对会以为这是哪位世家公子哥,与杀手二字,可以说的上是扯不上半分关系。
阁主透过面具,看着自己麾下这最令人头疼的两位王牌。
一个视金钱如粪土,专干赔本买卖;一个嗜财如命,接单疯狂到令人发指。
想到这,她不由得内心再次哀叹。
目光扫过温衍那一身行头,看起来价值不菲,暗自腹诽着:这家伙赚的钱,怕不是全用来置办这身了吧?
温衍似乎对阁主这副神秘的装扮早已习以为常。
他径自走到桌旁,在裴云行方才坐过的位置优雅落座,甚至还顺手拿起茶杯,为自己斟了杯茶水。
他将折扇放在手边,开门见山,语气相当自然:“阁主,有新任务吗?缺钱。”
又是这句万年不变的开场白。阁主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用那伪装的嗓音回道:“有。目标棘手,赏金、三百两黄金。”
她刻意顿了顿,观察着温衍的反应,同时将桌上那份卷轴扔了过去。
温衍的反应,与裴云行截然不同。
他甚至都未看卷轴上的内容,只是随手接住,在掌心掂了掂分量,仿佛凭此就能判断出任务的价值。
随即,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爽快应下:“接了。”
如此干脆,反倒让阁主有些意外。她忍不住出声提醒:“你不再看看?目标是刺杀当朝长公主。那位拒绝了这个任务,你确定,你要接?”
那位,也就是裴云行,她拒绝的任务,其难度和危险性,不言而喻。
温衍眉梢微挑,仿佛刺杀长公主并非什么大事。他顺手拿起刚刚裴云行一直把玩的匕首,收入囊中。然后拿着卷轴站起身,朝阁主的方向挥了挥,动作相当不羁。
“一个月。三百两黄金,记我账上。”
说完,不再多言,转身便朝着门口走去,只留给阁主一个潇洒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