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本劝阻魏无笙不要去北疆,他所在的北营主帅是淮南王的人,到了战场,她无法保证他会顾念他的死活。可是魏无笙坚持要去,据他的说法,他想要靠着建功立业,靠着自己的真刀真枪在皇帝面前挣出一个前程。少年人的一腔热血最是难劝,她劝不动,只好叫他去。
大婚这日宋璋来帮忙,晋阳也当众认下了这个义女。她为晋阳整理着妆发,听竹看着镜中的女子,一时有些感慨。
晋阳瞥见了她凝视的目光,“怎么?发现我比从前老了许多。”
听竹笑道,“公主这几年一点变化都没有,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
“这可是假话,人呐怎么能不变呢?别说是八年,就是八日,八时,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变。这一时料不定下一时会发生什么,以至于最后面目全非,连自己也认不得自己了。”
她摸了摸头上的那一支金凤簪,仿佛回到了十年前自己大婚的时候,那时她只有十八岁,满怀希冀,满面娇羞地嫁给了青梅竹马的爱人,可是不过三年,便物是人非,一地萧索。
“阿璋,近日和黄六郎相处如何?”晋阳问。
宋璋顿了顿,继而道,“一切顺利。”
晋阳满意地点点头,“我看他近日也找你找的勤。有件事你帮我问问他,今年科举新变了几个章程,他伯父参与出题,不知能否露个口风,究竟要变哪些东西?你也知道我这里都是些寒门子弟,消息不大灵通,只能劳烦他打探打探。”
透题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落在普通百姓身上就是罪过大于天,在晋阳这些人身上却是一句话的事,小的不能再小。
她曾见过舒玄礼是如何为功名起早贪黑,受冻受热的,他远在闭塞的边陲郡县,花费数十年才能勉强够到京城的边,这对于他们而言是金鳞跃龙门。以前她也这么想,可是看到了裴柳岸,看到了晋阳门下许许多多像舒玄礼这样的人,她明白,金鳞到了京都就不再闪耀,闪着金光的金色蜕变成了灰扑扑的土色,权贵驾马的车鞭一扫,便扬起千万尘土,四散空中,摔得粉身碎骨。她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悲哀,只是她没说什么,默默地应下了。
他们送晋阳出了闺房,来到大厅,看着晋阳和一脸冷意的新郎官拜了天地,入了洞房。接着便是前厅觥筹交错,歌舞欢庆。宋璋在女眷席上以公主府中人的身份替晋阳与众人应酬了几轮,她酒量已经十分见长,除了胃里有点灼烧之外并没有醉意。略喝了几杯,一个侍女走了过来附耳道,“黄郎君找您去后院叙话。”
“阿璋!”黄匀汴看见宋璋来,眼睛一亮,“你脸怎么这么红,少喝点不行吗?说好了待会儿陪我去看星星的。”
宋璋喝酒就是这样,容易上脸,但一般上脸的人也不容易醉,黄匀汴看见她这样,有些担心,又有些不满地抱怨。
宋璋拍了拍他肩膀,“我一点儿没醉,放心吧,走。我们去后山看星星去。”
钦天监新进来的年轻学子曾是黄家的门生,好几天前他们就知道今夜会有流星雨,黄匀汴早早约好了宋璋来观星,他今天穿的袍子很大,上山的时候还差点绊了一跤,宋璋瞥了他一眼,“这才几天不见,你怎么长胖这么多?”
黄匀汴一边走一边脱下外袍,露出里面两个大包,还示范性地拍了拍。
“好家伙,这什么呀?”
“两壶花雕酒,五斤卤牛肉,还有你爱吃的炸山药。不过酒你就别喝了,吃点东西吧。”
宋璋原本觉得无聊,看星星什么的纯粹是配合黄匀汴,听闻有酒有肉,也多了几分欢快。两人一边聊一边走,时间也不知不觉加快了速度,很快到了山顶,他们找了一块干净的草地,将黄匀汴的大袍一铺,两人就坐了上去。
“你不是说看流星吗?星星在哪儿?”
看着天上那几颗稀疏的星星,她仰着脖子,有些疲惫。黄匀汴也抬起了头,“哪儿有那么快,等会儿就有了,再等会儿。”
“等会儿……”宋璋看了看四周的环境,黑黑的林子,黑黑的草地,除了月光和两个吹灭的灯笼什么也没有。“等到豺狼猎豹过来把我们生吞了……”
她说着向后倒了下去,黄匀汴也跟屁虫似的有样学样,躺在她旁边,目光灼灼地盯着夜空。“怕什么,小爷我武功高强,什么豺狼猎豹我一拳就给它打趴下了。”
一旁的宋璋嗤笑了一声,黄匀汴道,“你笑什么,你不信啊?”
“不信。武松也才能打死一只老虎,他天天上山砍柴挑水的,你在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拳头还没我硬吧。”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就拿你家三郎来说,他天潢贵胄,在家里还不是衣来张口饭来伸手,可他不也能当一营的校尉,还上了战场。拳头不硬可不敢冒这个风险。”
“他拳头软着呢,这会儿不过是急于立功,慌不择路了。再说有那么多人保他,看似凶险,其实就是去练个资历,还用得着他亲自打虎么?”
“不是吧,据我所知,北营的统帅和淮南王才是一个阵线,魏三郎上了战场准没好果子吃。不过没关系,要是王府出了事,你就可以来我这儿!”
“不去。”
黄匀汴有些着急地看向她:“为什么不去?”
“在王府当了仆人不够,还要去你家当牛做马,累不累啊?”
“谁要你当牛做马了!”黄匀汴道:“我是说……”想到要说的话,他脸色微红,声音也低了下来,“我是说你可以做我的夫人。我…我娶你进我们家来。”
“哦。”
“哦是什么意思?”见她似乎没太大反应,黄匀汴坐了起来,“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啊?”
天上的夜空点缀着几颗星星,纯黑的夜色因之胧上一层蒙蒙的白纱,所以显得不那么冰冷了。人与天的平行相对让送咋宋璋觉得此刻天地如此广阔,她身下的仿佛不是草地,而也是一片漆黑,无边无际,渺无人烟,只有时光在静静地流转。舒玄礼,究竟在哪儿?
一颗流星从夜空划过,坠落在草原尽头。胡大米惊奇道:“你们看,是流星!”
魏无笙就着一个破囊袋喝了一口浊酒,抬头的瞬间只觉手臂一阵剧痛。
“嘶——”他将那口酒咽了下去,又苦又没滋味儿。
“好了好了,可惜你带来的那几瓶金疮药前些天都给兄弟们用完了。这鬼地方风沙大,又没水,只能先用衣角包一下。”周衷将他胳膊上已经愈合的伤口化开,拿手里的金刀刺了进去,一只虫子从他手臂的肉里钻了出来,扭曲着身体,他将剑尖往篝火里一热,那虫子便发出一声尖叫化作沙土落在了柴堆里。
大米虽然已经来这鬼地方一个月了,每每看到这场景还是一阵恶心。他终于知道为什么朝廷这么多人为什么能跟这区区几万北疆人僵持这么久,原来他们打仗靠的除了兵器和马之外还有一种巫术。北疆人无论男女老少都会巫术,巫术高超者可以让蛊虫钻进人的皮肤里四处游走,慢慢啃食掉那人的血肉。所以这些日子大家开始从进攻转为防御,每每躲避,他见了那些北疆人就瘆得慌。
魏无笙起初也十分惊奇,以为对方是用了什么妖术,可是灵玉并没有任何异样,这确确实实只是一种北疆人独有的纵蛊术。所以他即便想用灵力对付他们也不能。
“这有什么可惜的,我带那些药就是给兄弟们用的,不然扔在家里也是浪费。你也知道,我们这些纨绔子弟呢平时也就打打马球,打打猎什么的,蹭破点皮的小事儿,这才叫杀鸡焉用牛刀。”
周衷听他拿自己开玩笑,忍不住锤他一拳,“你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骂我呢。我承认,一开始确实以为你和那些靠着关系进来混军功的人没啥区别,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你小子打架不孬,回回冲在前面,脑子也灵光。今天那蛮子拿箭射我多亏了你推开我,不然我他娘的就给他射成鸡心串了!”
想到这里他还一阵后怕,今年那些蛮子和往年不同,那叫一个不择手段,来势汹汹,不知道在哪儿就窜出来了,骑着马跟疯子一样乱窜,耍猴似的乱得他们团团转,今天差点遭了道。
胡大米笑道:“是啊,这要是死在这儿了,周哥的毕生心愿还没完成,那就含恨而终了。”
“呸呸呸,你小子咒我,咽回去。”周衷啐了他一口。
魏无笙笑道:“什么毕生心愿?等咱们从这儿回去了,我替你们都实现了。”
周衷闻言看了一眼四周,压低了声音,“你叫我一声大哥我也不糊弄你,跟你说两句真心的。你呀最好管住你这张嘴,你说说,这一个月你给人许多少愿了,又说要请王胡子喝酒,又说给二麻他妈做新衣裳,还有人要官儿你都允了。我知道你现在在公主面前受…”他想了想,换了个词,“受待见……可是这情分呐,越用越少,你现在年轻俊俏,那公主乐意听你两句,你一直跟她那么要,要这个要那个的,她就烦了你知道不。”
魏无笙失笑,“周哥你误会了,我和公主不是你想的那样。”
“哎,你不用解释,都自家兄弟,怕什么的。你放心,我也就跟你面前说,别人说我揍他。”
胡大米接过酒壶喝了一口,忍不住笑道:“周哥你整的跟你要当皇帝似的,三郎,你别理他。你知道他心愿是啥吗?”
周衷闻声就爬起来去捂周大米的嘴,胡大米边躲边笑,“他就是想娶个肤白貌美的小娘子回家照顾他老娘,还要十八岁的——”
胡大米这里声音大,众人都看了过来,接着一阵爆笑。
周衷难得一张黑脸红得像柴火,可以上面打俩鸡蛋,作势去掐周大米的脖子。魏无笙看着几人打闹,不禁笑着上前拉架,“这也不是什么难事,等我回去了,想办法给周哥留意着。”
胡大米道:“怎么不是难事,周哥都三十六了,长安城的小娘子都眼高于顶,我们这些外地军汉在这儿成亲可难呐——”
“年纪大不大不要紧,你看卢副将五十岁了照样娶了八房小妾,最小的去年才十七。”
“卢副将能跟我们比吗?他有钱有权,最重要的就是有个官身在,等我哪天当了大官儿就好了,也让我享享福……”
“肯定会的。”
胡大米只道他是安慰,笑道:“三郎又知道会了?能不能活着回去还是个未知呢……”想到这,他不禁有些惆怅。
魏无笙道:“相信我,只要我们能把这些北疆人赶出荡山以北,这场仗就算是赢了。只要仗打赢了,我们就一定都能加官进爵,服紫佩金。”
他笃定的神情让胡大米有些怔愣住了,周衷狠狠点了点头,拍着魏无笙的背以作鼓励:“我相信。兄弟,咱们一定都能活着走出这里!”
他这两下拍得魏无笙刚咽下去的馕饼猛地回流,他有些咳嗽起来。“咳咳咳——周哥,轻点——”
周衷讪讪收回了手,给他盛了碗热汤。胡大米捡起来方才从他身上滑落的东西看了一眼,是一个绣着竹叶的香囊,竹叶的叶脉和周边颜色相差很大,显得有些突兀,显然绣工不太好。胡大米沉思了一会儿,忽而笑着抿着嘴走到魏无笙身后,“三郎,这是你的吗?”
一个皱巴巴的香囊骤然从头顶垂落,他愣了愣,继而忙伸手去抢。
周衷也看见了那东西,忍不住打趣起来,“是公主送的?”
“不像。这布料这么粗糙……”胡大米摩挲着,忽而笑着将东西扔给了他,“我看是哪个小娘子给他,不敢叫人瞧见,一直藏在胸前。”
“不…不是。”
“不是?这么粗的针脚,这么粗的布料,你当个宝似的揣在怀里,还说不是你相好的送的。”魏无笙连里袜都是蚕丝布料缝制,细皮嫩肉,这东西一看就不是公主府的出品。
周衷也笑着围了过来,八卦道:“是爱慕你的小同乡,还是家里的小表妹?竹叶……我听过嘛,那程老天天拽那几首酸诗,“沾笔棋奥,绿竹一一……有匪君子,如什么切什么……”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这是不是夸你像竹子一样,有君子之风?”
“那是,我们家三郎,一表人才,心地又好,又温柔又体贴。那小娘子虽然绣工差了点儿,但一针一线,都是情啊……”
魏无笙脸色渐渐僵硬起来,笑得颇为勉强,他低着头沉默着将香囊放进了胸口。
宋璋,可一定要等他回来啊……他倒想看看,这位传说中的君子究竟是何模样。
“看,流星!流星来了!你看见了吗!”
黄匀汴将快要睡着的宋璋摇醒,激动地指着天上。宋璋揉了揉眼睛,果真看见几颗星星缓慢的从夜空划过,渐渐越来越多,像断了线的珍珠,齐齐朝着他们头顶过来。
宋璋仰着头,也不禁为美景驻留,“好漂亮!”
淡淡的星辉倾泻在她头上,一片银灰如牛乳倒在清潭之中,交织混合,神圣之外还带着些许朦胧的鲜活。她看着那双盛满星星的眼睛,不觉靠近了她。
温热的气息骤然拥近,她看着他逐渐放大的脸,伸手落在他唇边。
他那双无辜的眼睛便显得分外晶亮,似乎有些受伤,湿漉漉地看着她,“阿璋,你不喜欢我吗?”
“那你呢?”
“我当然喜欢你了!我说过很多遍了。”
“我阿娘曾经跟我说过一句话。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说一千遍一万遍,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人做了什么。”
黄匀汴想了想,“我知道了,你要考验我!那你要我做什么?你尽管说。”
“你说你要娶我。”
他重重点了点头,“嗯!”
“这只是你的想法,那你回去把这件事回去告诉你的父母叔伯长辈们,看看他们会不会同意。如果这一步做不到,那么后面的话也就不必再说了。”
“他们肯定会同意的,我大伯最看不起那些贬低寒门践踏百姓之人了,门第于他而言并不重要。”
宋璋笑了笑,“星星也看完了,回去吧。我等你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