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帐被挑开一道缝隙,熟悉的香味从里头出来,徐朝一时间慌了神。
从缝隙里窥见鱼时眠歪向他的脑袋,轻轻皱眉眼神还在催促他。他眼睛盯着地下她脱下的鞋,看看左边的几子,就是不敢对上她眼睛。
徐朝脑子里胡思乱想,不知道自己脸上的神情有多复杂。
鱼时眠笑他:“在想什么?”
徐朝转身想走,一把扇子正好飞到他身上。
“帮我扇蚊子。”
鱼时眠递把扇子给他后翻身面对里面躺下了。
徐朝摸摸扇子,心里放松:只是扇风啊……
他摸着榻边战战兢兢地坐下,进了帐子,把有空隙都拉严实了。一只手拿着扇子聚在她头顶扇风,屋子里安静得只有呼啦呼啦的扇风声。
鱼时眠背对着徐朝,动作轻柔地把香囊凑到鼻子前嗅嗅,再放枕头底下,之后再无动作像是睡着了。
徐朝看着她呼吸渐渐平稳,便把风扇得更加轻柔一点。
借助一点月光,他平静地看着她露出的一点点睡颜,白的、软的。徐朝噤声地笑,笑出一排白牙。
慢慢摇扇子,她睡了他更加自在,靠着床边寻了个舒适姿势,放大的笑容慢慢收敛,只嘴角留有一点幅度,眼睛里戚哀又温情。
他拔走她手心还紧握的香囊,挂在帐顶上,弹弹香囊垂下的穗子。
“它没有那么宝贝。”
徐朝微微偏头看,沿着绮帐挂满了金刻的香球,自己的那个味道算不上好闻的香囊太打眼了,误闯了香气熏天的女子家。
风吹得香球彼此撞击,发出水滴玉石般安神舒心的轻响。帐内一人坐靠着给一人掌风。
隔日,鱼时眠兴致来了,在书斋给扇子题字。研好的磨都快干了,她还没扶上笔。
说是来写字的,反倒靠在窗下的软席上不起。
葵儿端碗糖水来,鱼时眠放下书,困倦地含糊说话:“这里最是清闲,都有点困了。”
书斋就在花房的后头,风从花房那边送过来,花香也飘进了书斋里,阳光和书卷水墨味包裹席上的她。
书房外突然一声巨响,把她吓得惊起。是巨物砸烂在地地声音,还伴随瓷碎声。
“花房的动静……”
鱼时眠急急地跑到花房,花架倒了两排,花盆花罐全打碎了,落了一地的土和残花。
徐朝蹲在地上无声地打扫,连鱼时眠来了也不曾抬头看她。
“怎么了?”鱼时眠踢开脚边挡路地烂花盆,朝他走近,担忧地问他。
他强装平静:“没事,不小心把花架子撞翻了。”
徐朝冷着脸,鱼时眠觉得很不对劲,不相信他说的,“你什么时候这么不小心过,出什么事了?”
徐朝抬头对她明朗地笑:“我能有什么事,这地上脏死了,你快去坐好。”
他推着她肩膀,把她安置到干净的坐榻上,自己又继续清理一地的狼藉。
他用手拢起地上的残花败叶,倒进篓子里,都是不要的。他紧紧抠住篓子的边,背对着鱼时眠把信条塞进衣服里。
他僵持着姿势,咬紧了牙。
刚收到徐荣宗的传信,斜阳山又有躁动,鱼贼残余势力再次来澄回挑衅徐家帮。这么多年过去了鱼贼,实力还是不容小觑,徐家帮下了定论,已经可以坐实鱼枕阳虽死但鱼贼未死的事实。
鱼贼数代都是威胁徐家帮的力量,这次它的卷土重来徐家帮十分重视。
徐朝打骨子里就恨鱼贼,现在更恨了。
因为鱼贼那边的压力,他必须马上回去了。
徐朝撒气,抓一把土用力地甩地上,尘土飞扬迷了眼睛。
徐朝:“臭鱼贼!”
徐家宗族都在帮里,这么重要的事情发生了,而徐朝不在一下就被发现,徐荣宗传来的消息——众人逼归徐朝。
徐家的族长也就是徐山已经大怒。
而且帮内人心不稳,徐荣宗猜是鱼贼散播了恐吓消息,关键时候煽风点火,帮里新来的不知情,已经害怕了。
徐朝回头看眼坐在角落的鱼时眠,眼底烦闷得不行。
鱼时眠眼睛就没从他身上移开过,看着他脸色忧郁,问:“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他握紧手里的碎瓷片,割肉的疼让他恢复清醒。
徐朝拍拍手上的灰,站起来叉着腰跟她说话:“我瞒着你的事情可多了。”
“我就知道,什么事?我能帮你的。”
“你昨晚睡觉说梦话了哈哈哈哈,你不知道吧!”徐朝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鱼时眠脸一红,眼里被欺负一样水光闪闪,壮气和他分辩:“不可能!我睡觉可老实了,你骗我的。”
徐朝嘚瑟地甩烂草杆:“你不信去问小葵,她肯定知道。”
书斋。鱼时眠是提着裙摆急急跑回来的。
葵儿在瘫着晒太阳,鱼时眠抓紧葵儿双手,眼里全是期待。
“我平日睡觉会说梦话吗?”
葵儿被她弄得紧张兮兮的,磕碜地试探开口:“呃、这个,有时候不会、有时候会吧。”
鱼时眠无望地捂脸:“我昨晚到底说了什么啊……”
葵儿安抚地拍拍她背,“没关系的,娘子,你不常说的,只有睡得很香的时候才说几句。
“可恶啊……被他嘲笑了。”鱼时眠冷哼,皮笑肉不笑。
“哈哈哈哈徐郎君又逗娘子了,看着娘子如此有精力,真好。”葵儿笑说。
葵儿把太阳晒过的软榻整理一下,好让鱼时眠舒服躺下。
鱼时眠被温暖的软榻包裹着,阳光暖烘烘地照身上。
“你怎么知道是他的?”
“府里能让娘子开心点的也只有郎君啦。”葵儿绵言细语的,自己搬来一张软席半靠半坐在鱼时眠边上,给她点上安神,“郎君想逗娘子开心呢。正好是午梦时候了,天气又这般舒服,娘子安心睡着,我守着你,不会让郎君又来吵你的。”
“这样的吗……”
鱼时眠躺榻上声音不自觉弱下,被仲秋暖阳融化思绪,旁边还有葵儿糯糯的碎话,她确实想睡了。
睡到脑袋疼痛发裂,意识混沌不清,她又说梦话了。
“徐朝……”
“不准……徐朝!”
又急促地喊了好几声他的名字,喊到呼吸不上来。
鱼时眠猛地睁大眼睛,从梦里回到现实。她惊坐起来紧紧攥住心脏,眼神惶恐孤单,眼角有泪。
还没从梦里完全缓过,她喉间溢出呜咽声。鬓角汗湿了,颈间的发丝也汗哒哒地黏在皮肤上,她浑身冰冷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
太阳已经下山了,鱼时眠惊悸地找人,可睡在身边的葵儿不见了,身边空无一人。
鱼时眠睡醒的嗓子是嘶哑的,她拉着嗓子喊个人来,谁都可以,她很需要个人陪。
“葵儿、葵儿,来人。”
葵儿没走远,在书斋外头看戏来着,马上应声:“娘子,我在呢,来了。”
鱼时眠又气又急:“你去哪了?”
“我在和几个姐妹打听郎君的事。”葵儿把旁边灯点上,端了盘瓜子到鱼时眠面前,很新奇地说:“娘子睡着了不知道,刚刚徐郎君家里人找来了,自称是他的、呃、祖父,对,是祖父。看他祖父样子凶巴巴的,两人现在还在听风苑呢。”
鱼时眠倏地站起,瓜子盘不当心掀翻在地。她踩在褥子上滑倒一下,又顾不住疼地站起往外跑。
“娘子,穿鞋!”葵儿追着喊。
鱼时眠神色紧张地跑向听风苑,路上的小厮侍女都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拐入了听风苑,鱼时眠与一老者擦身而过,他恰好要离开。
鱼时眠不再跑,慢下来走,和徐山打了照面,他们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的半张脸和匆匆闪过的衣摆。
徐山就仅仅是打量了鱼时眠一眼,不甚在意地撇开眼神,对她不感兴趣、视若无睹。
鱼时眠记下了他的样子,看到他身后没跟着徐朝,心放下了不少。徐朝没有被他带走。
徐朝还站在细渠边上,人被笼罩在石山下。
鱼时眠想喊他的话卡在嘴边,因为他看起来不开心,心里藏了事。
徐朝自己注意到的鱼时眠,一双责怪的目光落在她**的脚上,徐朝竖眉绷紧下巴,脸上有愠色:“鞋呢?”
鞋没顾着穿,还在书斋里。徐朝背着鱼时眠回来书斋,一步一步走得很稳。她趴他背上,意识游离到天边。
直到徐朝亲手帮她把鞋穿上,还弹了一下她的脚背。
只是轻轻弹下,她却一下子哭出来了。
徐朝呆住。
“我刚刚做噩梦了。”她眼泪流进嘴里,说出的话又委屈又害怕。
徐朝让她靠着自己,把她头按在胸膛上,摸摸她头发:“噩梦都是假的,骗人的,不要信。”
“我梦见你走了。”
徐朝闻言手上动作停住,嘴巴微张。
“怎么?还能梦见我死了?”徐朝放浪不羁,嗓音慵懒随性,“什么时候?在哪里?我避一避。”
“我是说你离开我了。”
鱼时眠怕他听不懂,认真的解释:“你不在鱼宅,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一次次重复噩梦里的离别,每多解释一回,泪水就多流一行。
徐朝擦掉她的眼泪,想说梦是假的,想说会永远在的,想说她在胡思乱想,反正只要是骗人的借口都行,但谎话成篇的他现在说不出半点假的。只能不停地给她拭去流不尽的眼泪。
“徐朝你会走吗?跟你祖父走还是跟你的侄子?”
鱼时眠的眼泪浸湿他的衣服,徐朝想起昨晚她哭的样子。
其实昨日夜里她做了同样的噩梦,她睡着了还喊他不要走,他同样给她擦了一晚的眼泪。
鱼时眠说话急了,徐朝有节奏地拍她肩膀:“慢点呼气,我现在在这,在你身边。”
鱼时眠嘴里一声声喊的都是徐朝,肯定是刚刚的噩梦把她吓狠了。
他却不敢应声。
徐山刚才的话他还记得清楚,徐山说了:“我们徐家祖上和鱼贼斗了好几代人,这回不能在你这就败了,那可丢人丢到地下祖坟去了。你要知道你是少主,宗族和徐家帮迟早要交给你的,帮主这个位置是你的。”
架不住鱼时眠又问:“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徐朝。”
“祝你今晚不做噩梦,以后的每天都没有噩梦。”徐朝说道。
徐朝坐下,把她乱歪倒的身子按坐在怀里,一只腿支起来让她靠着,手臂虚搭在她腰间,把她禁锢。
“你嘴上说不管用。”鱼时眠泪痕半干,顺势从他身上滑落躺下,拍拍身侧的位置,“你今晚就守着在我边上。”
“好。”徐朝关上书斋的门窗,吹灭烛火,只留一盏微弱的光。
徐朝坐在她身边陪着,折了一堆的小纸人,各种动作的,拿棍的,拿剑的。
鱼时眠盖着徐朝的外衣侧躺着,手指间玩弄他折好的纸人,旁边的案上放了一堆纸人。
她玩着玩着就睡着了,手里的纸人掉下来发出细微的响声,徐朝眼皮一跳。
他俯身要拿走纸人,脸与她光洁的额头凑的近。徐朝看了她好一会又重重的闭眼,紧抿着唇,从她身上抽离开。
书斋里的烛光刹那间变大,从外面看有小片的明亮橙光。
徐朝把折好的纸人全烧了,把在鱼宅最后的痕迹烧为灰烬。最后在看一眼眉头舒展、嘴角勾笑的鱼时眠,她睡熟了,徐朝吹灭这最后一盏灯。
书斋黑漆漆什么也看不清,黑夜能包庇**,催发贪念肆意疯长,他蹲到鱼时眠手边,拿走她耳后簪着的红花。
发丝缠在花上,他用手把弄乱的发丝抚熨回耳后,动作温柔细致,呼吸时都是轻柔的。
他摘下了今日最好看的一朵花,拿在手上盘看了半天,最后插在自己腰带上。
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