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到九月了,天亮的迟了些,有几天鱼时眠还看见白露成霜,薄薄的一层凝在草面上。
清早和深夜格外冷,鱼时眠让人将木棉花和茅草杆织在一起,织成长帘,挂在花房门窗上。等到了夜里,把帘放下来給花草保温。
九月说冷不冷的天气,最容易受寒,人也要记得添衣。
鱼时眠从不缺衣裳,熹安街的衣铺每日都送时兴的衣裳来,这段时日变天,送的更多了,鱼时眠眼睛都挑花了。
趁着衣行的裁缝在,鱼时眠把徐朝喊到合枝居来,给他也做几身稍厚点的衣裳。
徐朝在量身,裁缝的皮尺比划他的肩阔、厚胸、劲腰。鱼时眠杵在一边看着,拧着眉头,她微微张嘴思考,一根指节抵在尖牙上。
鱼时眠:“你瘦了。”
“哪有?天天吃完就躺着,我感觉还胖了。”徐朝捏捏自己胳膊。
“我觉得你瘦了。”
鱼时眠话音一落,来人支起长案,十几碟小食摆在徐朝面前。
这几日鱼时眠就是如此状态,看着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水润润的,吃饭喝水剪枝都要和他在一起,有什么好东西都砸他身上了。有时候对上她的炽热的眼神,他像是被烫到一样,会不好意思躲开。
她很亢奋,他行驶小船在她激起的浪里沉沦。两人跟喝醉酒似的,脑袋昏沉沉的,胸口胀胀的。
鱼时眠越是这样热切,徐朝心里名为离开的弦绷得越紧。
吴葳和竹霖叶当然也没错过两人的变化。徐朝和鱼时眠早上在外头打完牙祭回宅子里,被吴竹两人瞧见了。
竹霖叶摸下巴,眼睛斜瞪着走入府的徐朝:“不对劲!这太不对了!我看他俩怎么像有哪一回事呢?”
吴葳断掌咔咔往他后脖颈拍,气得不行:“有哪、哪、哪一回事!”揪了左边耳朵,又揪右边耳朵,“让你看热闹来的还是想办法来的!”
竹霖叶被打疼,蹲下来窝在墙下。吴葳看着他装可怜的样子不打了,在他耳边咬牙切齿,说话时脖子上的筋都鼓起来:“说话能不能稍微注意点影响!”
“好好,我知道了!那现在怎么办!”
吴葳:“把徐朝支走!不能让他耽误咱姑娘了。姑娘是鱼家最后的血脉了,还能让徐家的人欺负去,鱼大当家泉下有知,会怎么看我俩?”
竹霖叶叹气摇头:“世敌厮混在一起这、这、这叫啥事啊!哎!”又被吴葳打了。
“啊啊——”吴葳失控乱叫,想强行压住“厮混”两字,“注意言辞!言辞!”
竹霖叶和吴葳两人心里急切,加大马力招呼以前的弟兄们去徐家帮在澄回的地盘上闹事。动静之大,在桃县的徐朝都听到了风声。
徐荣宗估摸了下,零零碎碎的麻烦事得治个把月,其中最棘手的是吴小娘子的店。
徐家帮控制着酿酒业,吴小娘子作为数家大酒馆背后的东家,也是歌舞坊的老板,与徐家帮关系密切。徐朝底下的蚀骸阁,是吴小娘子摆明面上的靠山,蚀骸阁年末会抽取一分红利。
最近,吴小娘子开不了张了。吴小娘子的酒馆一开张,门口就被泼血、米缸被塞癞蛤蟆、水壶里放泻药。酒馆遍布整个澄回,好几家大酒馆的房主说铺面不租了,无论吴小娘子开什么条件,房主都要立马收回店铺。
吴小娘子和徐朝关系非同寻常,在吴小娘子百般要求下,徐荣宗来寻徐朝了。
两人碰面。
徐朝正巧也因这事要去澄回一趟。这事可大可小,一直放任不管,庄里酒会囤积滞销,生意被抢走。
徐朝喊徐荣宗在鱼宅墙外等着,他要和鱼时眠说一声,徐荣宗嘁了声。
徐朝背着一个包袱站在合枝居外,鱼时眠出来时看见他靠在院墙上站在。
“你这是要去哪?”鱼时眠笑着问。
徐朝在发愣,连鱼时眠来了他都不知道 。
“我……”
“你回家吗?”
徐朝看着鱼时眠脸色,虚声答话。
“是。”
“我知道了,你是准备回去赎身!”鱼时眠脸上没有半点伤感,步伐轻快地靠近他身边。
徐朝自己都忘了,他刚来鱼宅的时候谎称自己是逃仆。鱼时眠还记得,她忘不了徐朝满身的伤疤,她以为是他雇主家打的。
徐朝笑道:“是。”
“也是,你虽然逃出来了,摆脱了原来雇主家,但还是没有放良的字据,怕被人抓住把柄。等你这次回来,日子可以重新开始了。”鱼时眠取下腰间的琉璃细颈瓶,哐哐倒出金豆子,“赎身的钱够不够?”
“钱够。”徐朝按下她的手,让她自己把钱抓紧了,最后嘱咐她:“如果方惟再来,你让人去虎口巷找小混混给你壮壮气势。”
他和虎口巷那群混混的当家打了招呼,提前交代了让他们看着点鱼宅,应该问题不大。
鱼时眠看着他,他想了好久,说了一句:“我会尽快回来的。”
他随便在马厩牵走了一匹马,和徐荣宗一起离开鱼宅,离开了桃县。
回到澄回县,烟子口。
徐朝一到这浑身气质就变得狠厉阴狠,一团黑影掩藏着他的眼睛,眼底的冷光像突然闪出蛇信子,盯着他眼睛时总会不寒而栗。
烟子口是徐家帮修的道口,是运输茶盐酒肉的要塞。徐朝回来时,大家都在烟子口卸刚宰杀好的牲畜,所有人都停下活,直起腰,朝徐朝点头、扬下巴,吼一声算作打招呼。
徐朝和人点头打招呼都是没有笑的,也不说话,嘴巴跟缝起来了一样。这里的人还怕他怕得要死,干活速度变快,但是动静变小,生怕吵到他。
哪还有半点在鱼宅的温文尔雅。是那种路上碰见,鱼宅的人都不敢认他,并绕着他走的可怕程度。
“你终于舍得回来了,帮里快忙死了!”徐荣宗在马上感慨,“太好了,烂摊子不用我收拾喽!”
徐朝翻身下马,一路快马急跑回来的,一身的沙子,嘴唇被风吹开裂了。徐荣宗扔给他皮壶,徐朝大灌一口又全部喷出来,朝徐荣宗骂道:“你想我呛死啊!我要水!”
徐朝把皮壶砸徐荣宗身上,徐荣宗自己喝了一口,嘀咕:“给你惯的,有的喝还挑。以前再烈的酒你都能当水喝。”
徐朝一扫腿顶在他腿窝窝里,给他警告,“今天放过你。老头呢?”
“估计在数牛皮吧,我带你过去。”
肉刚从屠肆拖来的,新鲜着,各类动物的血混杂着淌了一地。地上不平,积起很多血水潭。
徐朝照往常一样,根本不当回事儿,一脚踩下去,腥臭的血水灌到鞋子里的那一刻,他定住不动了。
走他边上的徐荣宗被他动静吓一跳。“你闹哪样?”
徐朝恢复如常,还把血水往他身上踢,“你管我?”徐朝蹙眉,他想起宅里杀鸡的那天鱼时眠燃了一天的香,她问到羶臊味道就要吐。他怕,怕回鱼宅时身上的臭味让她讨厌,怕鱼宅的香熏的他鼻子疼。
走进烟子口坡顶上的草棚,徐朝心里还想着桃县那边,没注意旁边勾过来的拐杖。
徐山用拐杖勾着徐朝的腰带,眼神嫌弃:“怎么穿成这样?”
徐朝喊人:“祖父。”徐山就是老头。
徐朝看看自己穿着的衣裳,衣裳都是鱼时眠给置办的,都是顶好料子,穿着舒服。
穿着这身衣服站在这格格不入,难怪徐山提一嘴。
徐山眉毛胡子很长,说话时胡子眉毛跟着五官乱动。“也知道回来?澄回支度给帮里送过一笔款子,这件事本来是你在打理的,可你这么久没在帮里,衙门在催了,你打算怎么办?”
无论是县还是州暗下都有一个不太光彩的事。州、县财政上会支出一部分钱,拿着这钱做本钱去做生意,用盈利收入供官员酒色的额外开销,盈利多的话还能分给官员红利。
但做普通生意赚的钱官署看不上,他们看上了干黑活赚的生死钱。黑白道上都认同着一句话:黑活才能赚大钱。这样一来,想赚钱的澄回县就和徐家帮勾结上了。
这几年都是徐朝管着和官衙来往的事,但是生意难做,填饱官衙的肚子更难。他们的胃口越来越大。
“我回来就是为了这事。我这有一笔好生意,能让他们满意。”徐朝边说边把牛皮搬到马拉的货车上。
“你是想把官家那笔款子给吴家娘子周转吧。”
“祖父也觉得行得通,那肯定是没问题的。”
“这样做吴家娘子交租的钱有了,吴官衙钱袋子也能满了,只是……你舍得把吴家这桩好生意让出去?”徐山停下翻牛皮的木拐,有意思地看着他。
“吴家小娘子的酒行和歌舞行是座财山,要我让出去也没有那么容易,我有其他条件。”
“我就知道你小子来还有其他目的。感觉这里头还有我的事啊!”
“怎么什么都瞒不过老头。桃县新上任了一个县令,叫方惟。”提到方惟,徐朝就牙痒痒,“这人城府深,野心不止守着一个桃县,我想让澄回的官衙制衡方惟的扩张。”
“澄回县和桃县离得近,因为地界的事早扯破了脸。让澄回县主动去桃县趟浑水,难……”徐山故作为难地摇头叹气。
徐朝脸怼近:“老头,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徐山把拐杖抵在徐朝胸前,敲几下,“欸?不叫祖父了?”
徐朝说正题:“你守了一辈子徐家帮,在官衙里就属你的面子最大。这事虽然难,但有你在官家面前给我作保,谁还敢不听?”
“行了我知道了,别贫了。”这事徐山陪徐朝出个面就能办到,比起正事,徐山更感兴趣的是:“把桃县的水搅浑,你要干嘛?”
“我就看不惯那个方惟。”徐朝摸摸鼻子,慌乱的时候他就想做其他事,比如现在搬牛皮。
老头抬拐杖拦在他腰前,戏谑他:“你是怕方惟招惹那个小姑娘吧?”
徐朝皱眉耸鼻子,扶着拐杖挪到一边,“什么姑娘?没这号人。”
他和鱼时眠镜花水月一场缘,最后都是泡影,没必要让她渗入他的世界。她走路的风都是香的,他臭臭的。徐朝又瞟一眼血水浸泡过的鞋。
徐山打听不到想听的,就说些徐朝不爱听的:“听荣宗说你在哪个娘子家赖着不回了,那可不行了。我干不动了也不想干了,你要准备接手了,徐家帮还得靠你。把人家姑娘带回澄回县还差不多。”
“他乱说的,祖父别想这些没有的事了。”徐朝一听这些话,立马起身了,拍拍身上刚搬牛皮时落的脏东西,要走。“我处理好桃县的事情,马上就回帮里了。”
“行。荣宗应该也跟你说了,最近地界上不安分,正缺人手。长大了,你玩玩可以,但不要忘了正事。男人要有男人的样。”
徐敷衍着边说边走:“不说了,我先一步去官衙,祖父慢慢走,别折断了腿。”
徐朝踩在地上,血水泡着他脚。
徐朝皱眉屏着气。
他此刻有多嫌弃这双血鞋,就有多沉溺于她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