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第31章 堕仙（五）

四人抢攻不成，立刻转变阵型。站在后排的全艺在同伴的掩护下一阵飞快比划，幽白的火光自他脚边腾起，化作一条火蛇，滑头鬼脑、蹑手蹑脚地扑向洞口，要把金寒和公孙襄彻底隔开。

罹霜之火，是一种能封印灵力的火焰。光听它的作用，就已经够令人绝望了，毕竟没有灵力的术师，就像丢了锅铲的厨子，忘记带笔的考生，变成女人的新郎官……

除此之外，这种火还没有滚烫的温度、灼人的烟尘，就连燃烧的过程也安静如鸡，好像火神吐息最末端那团摇晃的烟气，乃偷袭使坏背地阴人之利器也。

如此流氓的火焰，居然不怕水淹土掩，唯有会施此咒的人，才能解开。

金寒反应过来，当即飞身探爪，直取全艺！

山槐、千钧、楚望也不甘示弱，身子往中间一合，堵住他的去路。

山槐施展引火之术，唤出真正的烈火，嚣张地向他眉毛喷去。金寒飞步急退，被这股扑面热流熏得有些无力。与此同时，千钧高高跃起，自斜上方掼来一拳。

罹霜之火烧得不算快，就在洞口将要完全封闭时，一道人影“嗖”地从草丛里飞出，紧接着就听到“啊”的一声，千钧拳头一偏，被一股大力扑入洞中。

火焰无声无息地将洞口吞没。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金寒那一跳还没落地，然而在他脚跟底下，又是一团罹霜之火悄然绽放。

干惯了偷袭埋伏之事的全艺也算是心无旁骛了，他看也没看洞口一眼，屏息会神，就等着金寒那一脚踩上去。

而金寒终究没有踩上去。剑锋在阳光下粲然翻转，狂放的剑气宣泄而出，亦如他这个人，带着桀骜的自信意气风发。

剑气闯入敌阵，银光遍地开花，而他的身影更是化作银色落瀑的一部分，如同世外战神，踏着千层激浪而来。

山槐首当其冲，如何顶得住这挟威带势的一剑？惶惶然中，腿脚不听使唤地就退了，差点把后面的全艺给踩趴下。“现在怎么办，跑还是打？”

“跑不掉了，大家以攻为守！”

一波剑气炸过，众人脑袋里嗡响不止，耳旁还回荡着洪涛奔泄的余音。

然后是痛感。方才避得及时，然而身上还是添了许多像发丝一样细细交错的割痕，手脚、肩臂、关节……凡有牵扯之处，都受到又麻又痒又痛的舔舐。

削肉片呢你！

全艺等怒火中烧，目光怨恨，可终是露了怯。

金寒也被卷入行动中，这是淘沙阁全然没有料到的。

现在，几个经验丰富的猎手，为了不被猎物反杀，只得背水一战。

“晴光！”

“阿狸！”

两个召唤咒叠在一起，山槐的水狮子与全艺的落雷兽到阵。

水狮子的外形与寻常狮子很像，却是通体湛蓝，雄狮的毛发更加纤长飘逸，威风英凛。它们生活在礁石生长之地，能踏波而行，性情高傲好胜。据说，水狮子尾端那颗璀璨的蓝点是由拍打礁石的碎浪凝结而成。每到夜晚，狮群聚集，蓝点亦团聚在一起，迎着海风翩翩闪烁，让真正的星子黯然失色。

反观那落雷兽，只有皮球大小，身体乌黑滚圆，四肢奇短，头型如豚，善招雷电。

山槐暗念咒诀，明亮的火舌在金寒面前交织成网，晴光则一昂狮首，又密又长的鬃毛迎风飘荡，一只只水球从嘴中呼啸而出。乍一看水火相克，自缚手脚，然而在一通炽烤后又陡然降温，周围岩石经不起这样的锻炼，轰然崩摧，化作齑粉。

浓烟滚滚而出，分不清是水气、焦云还是杂尘混在一起，滋味一言难尽。只是其中有一道飘逸的人影，左一闪、右一挪，起舞弄“清”影，游刃尚有余。

楚望绕到远处，默默然张弓引箭，虚目而视。箭身闪耀着紫黑色芒光，像浪潮一样不断地朝着尖头那一点涌动。

——他的咒术有一个毫不霸气的名字，叫作绕红尘。大约是因其一旦沾身，便牵扯出丝丝缕缕的线头，细细缠，密密绕，剪不断，理还乱。

楚望下指如闪电，七月弦“锃锃”数响，一串连珠箭带着破空之利疾掠而去。即使不中，也能把对方活动的范围逼到极限。

野地的风声，因着杀伐之气显得格外犷烈，听在血气方刚的人耳中，却似激起了什么，唤醒了什么，随着喧闹的兴奋之情阵阵涌入脑海，比那头顶的日光还要灼热。一些沙砾混在其中远远地飘过来，扑面硌人，楚望居高临下，望着他的箭似天降神兵飞入那凌乱的战场，虽然看不分明，也知金寒正因为它们处处受制。

他的脸上浮现兴味的笑容。

来吧，在刀尖上跳舞！

“这阵势……”金寒面对着紧密而又精妙的咒术配合，还有时不时发作的罹霜之火，最麻烦的还是背后冷箭，不知会从哪个不起眼的角落射来。而若他想抽身去对付楚望，另外二人便会从后方施压，久而久之，总能等到他乱了手脚的一刻。

“还真是有趣呐！”金寒似有感慨地笑了，剑刻的眉峰一扬，玄青色的袍角猎猎地飞入空中，仿佛蛟龙临渊，天高海深，非但不惧，反而能乘兴一戏，世间所有的风华都不及他眼中熠熠光辉。

正所谓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而山之洞，内却是另一番情景。

“你是什么人？”莫名被推下来的千钧和罪魁祸首晴朗大眼瞪小眼了数回合，终于拍案而起。

要知道他方才那一拳有十足的把握，时机力道完美，好比猛虎下山、苍鹰翔天、雷公探海……和金寒打架占上风啊！试问普天之下还有谁？！若非此人搅局，他早就扬名立万了！

可她竟然……竟然毫无愧色，蹲在那里一副没睡醒的模样，这究竟是人性的缺失，还是道德的沦丧？

“我？我就是在旁边看看……是不是有机可乘的！你们继续啊，不用太在意！”晴朗一脸无辜，连惺忪的双眼都张大了几分，仿佛他们这么注意自己是很令人诧异的事情。

坐山观虎斗？千钧冷哼一声，咬牙重音道：“你的表现可不止‘看看’那么简单！”

“这不怪我，我是直奔公孙姑娘来的。”晴朗随口答道，甩锅甩得毫不掩饰，毫不造作，“可是你刚刚那么恰好，出现在我奔跑的轨迹上。前世五百次回眸，才换得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你居然用在这时候，可见……”

“闭嘴！一派胡言！”千钧气得浑身哆嗦，眉宇间涌上一股黑气。这人好不要脸！“我不管你有什么目的，这样跑下来便是自投罗网，不认识罹霜之火吗？”

“自然认识。但我只要能下来，等你们跟雷皇谈妥了，就凭公孙姑娘在手，再威胁他们一遍，多好？”这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又让千钧半天说不出话来。

“受死吧！”千钧怀着一腔悲愤，甩步扬拳而来。他的一双拳头早已练得坚如铁锤，发起狠来能够揍晕一头牛。

晴朗一个鲤鱼打挺弹起身，一边躲闪，一边扯开嗓门，嘹亮地喊道：“公孙姑娘！我们快联手把这家伙干！掉！！”

这声音，简直振聋发聩，撼及五内。

千钧被她突如其来的一下镇住，顿时生出十二万分警惕。此刻神来一笔，绝非为了威胁他那么简单，她究竟有什么阴谋？

山洞里有明面上的三方势力存在。对晴朗，他不知底细深浅，小圣女倒是水平一般，可真要被阴一把，他也没有把握能独占上风。

千钧思量已定，连忙一边追赶一边喊话：“别听她的！此人妄想渔翁之利，实是无耻！奸诈！”

晴朗无语。

你们刚刚偷袭圣女，也没光明正大到哪去啊……

不等公孙襄答话，她就重重地哼一声：“如果不给他一点压力，等那个会使罹霜之火的术师撤退，咱们就麻烦了！”

“他们不会撤！”千钧怒上眉梢。

“自然不会‘急着’撤，可再过一炷香时间呢？”

绑架圣女可不是儿戏，这批来闯雷皇的人一定相互之间有着长久的默契和信任。如果让貌合神离的人过来，那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了。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组合没有弱点。

晴朗被人撵得到处跑，语气却清闲悠扬，场面说不出的违和：“和金寒打长久战并非明智之举。那个术师，你们一定接受了优先保护他的命令吧？”

千钧脸色一变，显然是被她说中了。

这天下，能使出罹霜之火的术师屈指可数，哪里出了一个，都是被当做珍宝供着的。

所谓咒术，就是依靠灵力的碰撞和种种变化，产生不同形态、不同作用的能量。灵力流淌于经脉中，遍布全身，所以术师使用罹霜之火时，为了防止自己也被封印，势必要精准无遗地将点火的灵力和剩余灵力分割。

点火容易，很多人却败在精细的控制，败在反噬上。

久而久之，连愿意尝试的人都少了。毕竟此术非五阶以上不能用，有谁愿意千辛万苦地磨练出本领，放在整个江湖中都是出人头地的，却一朝前功尽弃，再难重来呢？那些被废了武功的大侠，不都是拖着残损之身浑浑噩噩地挨日子，比杀了他们还痛苦吗？

这是一场看得到结果的豪赌，成则一生受用，败则狠狠地摔入尘埃。

要不是意外地对上金寒，淘沙阁众原还想将全艺这块宝藏藏起来，用在更合适的地方。

千钧咬咬牙，上面的情况不明，只不过从声音来判断，战斗似乎已入僵局，他的伙伴的确可能执行“保罹霜”的命令，先行撤退。

但若是一切都让这奸诈的女人算准了……他身为淘沙阁的一员干将，也是有地位的，情何以堪！

千钧瞪着眼珠，恶声恶气地说：“就算全艺撤了，但凭金寒的能耐，也会找到其他人前来解咒！”

公孙襄一愣，千钧自己也意识到不对，一口气滞在喉咙里，讪讪地住了嘴。

呸！我干嘛要夸奖那对头！

急躁之下，思路就不清晰。他只想着要反驳晴朗，舌头比心眼还快，口不择言，就像一条鱼被倒在油锅里还要死命地挣跳一下，除了嘴硬，屁用也没有。

这下可好，丢脸丢到家了。

熟料晴朗话锋一转，嘻嘻笑道：“我说，你这么着急要灭了我，到时有把握逃出去吗？”

千钧简直恨透了她这张嘴，装没听到。

晴朗一个仰身高翘腿，避过呼啸暴躁的拳风，继续说：“兴许跑路之时，我们还要互帮互助呢？”

又是一个鞍马撑，向后翻过一百八十度，稳稳落地：“少年人，天无绝人之路，火气别这么大，你不会后悔的！”

千钧忍无可忍，一拳砸在那山壁上，只听得一记重响，嘭！

……山壁没事，他的手也不像有事的样子，然而石屑尘土哗啦啦地滚落，扑了他们一身，满面灰渣满鬓霜。

千钧随意抹了一把脸，痛斥：“分明是你撺掇着小圣女，欲对我不利！”

晴朗抹了一把脸，厚厚的面皮上多了几条清晰的杠杠：“分明是你先动手的！难道就不许我自保吗？”

千钧闭嘴了。真要追究起来，还是晴朗激他动手的，不过这种争吵毫无意义，他还是想想接下来怎么办吧。

金寒的帮手一定快到了，等洞口一开，他就像瓮中之鳖，固然可以挟持公孙襄再做一次抵抗……但终非脱身的良策。

雾白色火焰在头顶静默燃烧，恍恍惚惚地跳跃着，仿似忘川之上踯躅而行的幽灵，昏沉的身影一个接一个，延绵成茫茫浪涛的一部分，亘古轮回不绝。千钧的脸色与这火光格外契合，也是忽明忽暗，挣扎不定。

视线不经意间一扫晴朗，发现那厮在他深思的这段时间已经坐回去了，浑身散发着软塌塌、懒洋洋的颓废之气，仿佛方才的较量釜底抽薪，把她的骨头都打断了。

该说她淡定？还是心大？他皱皱眉头，转念一想，这女人是主动陷入此境的，难道说她真有脱身的办法？

千钧犹豫了，如今形势不利，不若留下这个异类，还有冲上一冲的可能。如果她不老实搞事情，再杀掉也不迟。

反正无论怎样，她都别想独善其身！

千钧环抱手臂，默默等待着，布衫下隐隐可见扎实肌肉，背虎身直。大片斑驳的火影落在麦色的皮肤上，他抬头望向天际，眼睛里映出烁烁炎流。

他不动，公孙襄也没有动，因为她无法分辨晴朗这些信口说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晴朗就更不会动了，她最不感兴趣的事情就是动手解决问题。

洞中的三人，怀抱着不一样的心思，竟形成了相互牵制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