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再次降临。
容屿处理完一天的事务,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疲惫。他拒绝了周凛开车送他回家的提议,只想一个人走走。
城市的夜晚永远是喧嚣的,霓虹闪烁,人流如织。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竟走到了母亲生前最喜欢的那条临河小路。这里相对安静,只有三三两两散步的人,和岸边垂柳在夜风中的摇曳声。
河水在月光和灯光的映照下,泛着粼粼的波光,幽暗而深邃。他靠在河边的栏杆上,点燃了一支烟。猩红的火点在夜色中明明灭灭。
他很少抽烟,只有在情绪极度压抑或者需要思考的时候,才会点上一支。尼古丁的气息吸入肺腑,带来短暂的麻痹感。
陆衍之的威胁,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沈墨的话语,则像一根细小的针,刺探着他内心最不愿触及的柔软角落。
——“你定义的‘赢’是什么?”
——“装进去太多仇恨和黑暗,可能会把原本重要的东西也挤出去。”
他赢了吗?就算最终扳倒了陆衍之,夺回了一切,查明了真相,然后呢?他还能回到过去吗?母亲能复活吗?那些被践踏的尊严、被摧毁的信任,能重新拼凑起来吗?
吗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现在没有退路。就像走在一条漆黑的、布满荆棘的独木桥上,身后是万丈深渊,他只能往前,哪怕前方可能是更深的黑暗。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拿出来一看,是李维教授。
容屿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情绪,才接起电话,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李教授。”
“容先生,”电话那头,李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和疲惫,“我刚收到瑞士医院那边的邮件,他们说……玥玥的靶向药申请,遇到了一点问题,可能需要更长的审核时间,或者……需要寻找替代方案。”
容屿的心猛地一沉。陆衍之的动作,比他预想的还要快。
“李教授,您别着急。”容屿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具体情况邮件里怎么说的?您把邮件转发给我,我来想办法。我在医疗系统也有一些朋友,或许能帮上忙。”
他说的朋友,自然是指沈墨。但这能否对抗陆衍之的影响力,他毫无把握。
“好,好,我马上发给你。”李维的声音里充满了依赖和信任,“容先生,真是太麻烦你了。玥玥的病……唉……”
“应该的。启明项目离不开您,您的事就是我的事。”容屿安抚道,“您放心,我会尽全力。”
挂断电话,容屿看着暗沉的河面,眼神一点点变得冰冷而坚硬。
陆衍之已经出手了。他没有时间再沉浸在无用的情绪里。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周凛的电话。
“周凛,沈医生那边有消息了吗?”
“暂时还没有具体渠道,但他承诺会尽快。”
“催一下。另外,把我们之前准备的,关于衍煌集团旗下地产公司‘锦绣家园’项目的那份材料,找可靠的媒体,放点风声出去。不用实质证据,模糊一点,指向他们违规操作、质量隐患就行。”
“容先生,这样会直接激怒陆衍之。”周凛的声音带着提醒。
“我知道。”容屿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我要的就是激怒他。让他把注意力从李教授那边,稍微转移开一点。而且……”
他顿了顿,看着河对岸那片属于衍煌集团的、灯火辉煌的商业区,一字一句道:
“我要让他知道,阴沟里的老鼠,不止会躲,也会咬人。”
电话那头的周凛沉默了几秒,然后应道:“明白,我马上去办。”
容屿挂断电话,将手中的烟蒂弹进不远处的垃圾桶。最后一点火星在夜色中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随即熄灭。
他转身,离开了河边,身影重新没入城市的灯火与阴影之中。
风吹过河面,带起阵阵涟漪,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锦绣家园”项目质量隐患的传闻,像一滴冷水滴入滚烫的油锅,在圈内悄无声息地炸开。
起初只是几家影响力有限的财经自媒体,用模糊的口吻提及“某龙头地产企业旗下明星项目疑似存在材料不达标、施工流程违规等问题”,并未指名道姓。但圈内人嗅觉灵敏,结合近期衍煌集团与“屿合资本”在“启明”项目上的微妙对峙,风向很快就被引向了陆衍之。
陆衍之得到消息时,正在高尔夫球场陪一位重要的政界人物打球。陈铭拿着手机快步走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陆衍之挥杆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白色的高尔夫球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精准地落在远处的果岭上。他脸上甚至带着一丝轻松的笑意,对旁边的官员道:“王局,献丑了。”
直到一杆结束,走向下一个发球点的间隙,陆衍之才接过陈铭递来的平板,快速扫了几眼上面的文章。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深处,那抹墨色似乎更加浓郁了几分。
“查清楚来源了吗?”他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还在查,消息源头很散,像是刻意分散投放的。但指向性明确,而且……”陈铭顿了顿,“时机选得很巧,正好在我们放缓李玥药物审批之后。”
陆衍之将平板递还给陈铭,拿起球童递来的新球,动作优雅地 tee up。
“容屿。”他轻轻吐出这个名字,带着一种近乎欣赏的冷意,“动作比我想象的快,也够狠。”
用这种伤敌一千自损未必有八百的模糊传闻来反击,目的显然不是为了真的撼动“锦绣家园”项目——这种级别的项目,不是几篇捕风捉影的文章能动摇的。这更像是一种宣告,一种姿态:我不是只能被动挨打,我也能让你不舒服。
“需要立刻启动公关预案吗?联系平台删稿,发布官方声明?”陈铭请示。
“不用。”陆衍之摆摆手,目光投向远方起伏的绿色球道,“让他闹。删稿反而显得我们心虚。发个不痛不痒的声明,强调一下衍煌集团一贯注重质量,对于不实传言保留法律追诉权就行了。”
他挥动球杆,又是一记漂亮的击球。“这点涟漪,还翻不了船。我倒要看看,他下一步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陈铭有些不解:“陆总,就这样放任,会不会……”
“会不会助长他的气焰?”陆衍之接过话头,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放心。他现在跳得越高,摔下来的时候就越疼。让他先觉得自己的反击有效,放松警惕。等他把所有底牌都亮出来……”
他没有说下去,但陈铭已经明白了其中的意味。陆衍之喜欢绝对的掌控,喜欢在对手自以为看到希望时,再给予致命一击。
“那……李教授那边?”陈铭又问。
“瑞康那边,按原计划,继续‘放缓’。”陆衍之戴上墨镜,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给容屿留出足够的时间去‘想办法’。我很想知道,他能找到什么通天的关系,来解这个局。”
游戏,才刚刚开始。容屿的反击,在他眼中,不过是给这场猫鼠游戏增添了一点有趣的变数。
容屿坐在办公室里,浏览着网络上那些关于“锦绣家园”的负面传闻。传播范围和控制力度,都在他预期的范围内。他知道这无法对陆衍之造成实质伤害,但这第一步,他必须迈出去。
周凛站在办公桌前,汇报着情况:“消息已经散出去了,反响在预期内。陆衍之那边暂时没有大规模公关动作,只是发了个常规声明。”
容屿点了点头,并不意外。以陆衍之的傲慢,自然不会把这种小打小闹放在眼里。
“李教授那边有新的消息吗?”他更关心这个。
“沈医生联系了一位他在瑞士医学院的同学,对方表示可以帮忙联系医院和药厂,尝试走人道主义援助或者临床实验的渠道,但需要时间,而且不确定性很高。”周凛回答,“另外,李教授刚才又来电话,语气很焦虑,询问进展。”
容屿揉了揉眉心。时间,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陆衍之可以等,但他和李教授等不起。
“告诉李教授,我们正在积极沟通,让他稳住团队,启明项目的研发进度不能停。”容屿吩咐道,“另外,周凛,你准备一下,晚上跟我去个地方。”
“去哪里?”
“‘夜色’。”容屿吐出两个字。
周凛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容先生,‘夜色’是陆衍之堂弟陆明辉的场子,鱼龙混杂。您这个时候去……”
“正是因为那是陆家的场子,我才要去。”容屿打断他,眼神冷静,“陆明辉和陆衍之关系不睦,在集团内部一直被陆衍之压着一头。敌人的敌人,未必是朋友,但或许可以暂时利用一下。”
他需要更多的信息和筹码。在正式的商业对抗之外,那些灰色地带的人脉和信息网,有时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陆明辉是个出了名的纨绔子弟,贪财好色,掌管着陆家部分见不得光的娱乐产业,是陆氏家族内部的一个不稳定因素。
周凛看着容屿坚定的神色,知道劝阻无用,只能沉声道:“我会做好安保准备。”
晚上九点,“夜色”俱乐部门口豪车云集,流光溢彩。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隔着厚重的门板都能隐约感受到。
容屿换了一身低调的黑色休闲西装,没有打领带,少了几分平日的严肃,多了几分不易接近的冷峭。周凛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
他们被侍者引到一个卡座。很快,一个穿着花哨衬衫、戴着名表、满脸酒色过度的年轻男人就搂着一个妖艳的女郎晃了过来,正是陆明辉。
“哟,这不是容大少吗?什么风把您这尊佛吹到我这小庙来了?”陆明辉大大咧咧地在容屿对面坐下,一双眼睛毫不掩饰地在容屿身上打量,带着轻浮和算计。
“陆少说笑了,路过,进来坐坐。”容屿端起酒杯,示意了一下,语气平淡。
“路过?”陆明辉嗤笑一声,挥挥手让女伴离开,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带着酒气,“容屿,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跟我那个好堂哥最近闹得不太愉快,我都听说了。怎么,在他那儿吃了瘪,想到我这儿找找路子?”
容屿不动声色地看着他:“陆少消息很灵通。”
“那是。”陆明辉得意地晃着脑袋,“这圈子里,就没我陆明辉不知道的事。我那个堂哥,仗着老爷子宠他,眼睛都快长到头顶上去了,看着就让人不爽。怎么,你想对付他?”
“谈不上对付。”容屿抿了一口酒,“只是自保而已。陆总的手段,陆少应该比我清楚。”
陆明辉嘿嘿笑了起来,拍了拍容屿的肩膀:“清楚,当然清楚!他那人,六亲不认,利益至上。你想自保,找我可算找对人了!别的不说,他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儿,我可知道不少……”
他故意拉长了语调,等着容屿接话。
容屿心中冷笑,知道陆明辉是想空手套白狼,或者趁机捞点好处。他并不完全信任这个人,但此刻,他需要任何可能的信息。
“哦?比如呢?”容屿配合地问道,语气带着适当的兴趣。
陆明辉左右看了看,声音压得更低:“就比如……他前年收购南华制药那事儿,里面就有猫腻,用了些不干净的手段,逼得原来的老板差点跳楼。还有,他身边那个保镖头子,叫阿强的,手上可不干净,帮他处理过不少‘脏活’……”
这些信息有些在容屿的预料之中,有些则是新的。他默默记下,面上却不露分毫:“陆少跟我说这些,不怕陆总知道?”
“我怕他?”陆明辉像是被踩了尾巴,声音陡然拔高,又赶紧压低,脸上闪过一丝戾气,“他还能吃了我不成?再说了,我看容大少你是个明白人,咱们说不定以后还有合作的机会呢?”
就在这时,一个服务生端着酒水过来,不小心脚下一滑,托盘上的酒杯朝着容屿这边倾倒。周凛眼疾手快,一把将容屿往后拉开半步,同时另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服务生的胳膊,避免了酒水泼洒。
动作干净利落,几乎在瞬间完成。
服务生吓得连声道歉,周凛只是面无表情地松开了手,重新站回容屿身后,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陆明辉看着周凛,眼睛眯了眯,闪过一丝异色:“容大少这保镖,身手不错啊。”
容屿淡淡应道:“还好。”
这个小插曲似乎打断了刚才的话题。陆明辉又东拉西扯了几句,言语间多是试探和吹嘘,并未再提供更多实质性的信息。容屿知道今晚到此为止了,再待下去也无意义。
他起身告辞:“陆少,多谢款待,我先走了。”
陆明辉也没有多留,笑嘻嘻地:“好说好说,容大少常来玩啊!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离开喧嚣的“夜色”,坐进车里,容屿才微微松了口气。和陆明辉这种人打交道,需要时刻提防,身心俱疲。
“周凛,你觉得陆明辉的话,有几分可信?”容屿问道。
周凛一边开车,一边回答:“三分真,七分假。他想利用您对付陆衍之,但不会轻易交出有价值的把柄。关于南华制药和阿强的事,可以顺着查一下,但需要甄别。”
容屿点了点头,和他判断一致。他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夜景。陆明辉这条线,或许能成为一个突破口,但风险同样巨大。
“刚才,谢谢。”容屿忽然说道。指的是周凛在俱乐部里及时拉开他的事。
周凛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声音依旧平稳:“这是我的职责,容先生。”
车内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周凛像是无意间提起:“容先生,沈医生下午又发来信息,说他在瑞士的同学回复,那边同意接收李玥的病历进行初步评估,这是一个积极的信号。”
容屿“嗯”了一声,心里却并未感到轻松。即使评估通过,后续的药物和手术费用,以及时间,依然是巨大的问题。陆衍之就像一座大山,横亘在他面前,阴影笼罩着他所有的努力。
他必须找到更快、更有效的方法。
陈铭正在汇报调查结果:“……基本可以确定,消息源头是通过几家不同的公关公司分散发布的,最终指向‘屿合资本’的一个隐秘账户。另外,我们监控到,容屿昨晚去了‘夜色’,和陆明辉见了面,谈了大约半小时。”
陆衍之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听到容屿去见陆明辉,他敲击的动作停顿了一下,随即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去找陆明辉?病急乱投医?”他语气带着嘲讽,“我这个好堂弟,除了会花钱和惹祸,还能给他什么?”
“需要警告一下陆明辉吗?”陈铭问。
“不用。”陆衍之摆摆手,“让他去蹦跶。正好看看容屿能从那个废物嘴里掏出点什么。”他顿了顿,问道,“南华制药和阿强那边,处理干净了吗?”
“南华那边,当年的知情人大部分都已经不在国内,或者被封口了。阿强做事一向谨慎,尾巴清理得很干净。”陈铭回答,“不过,容屿如果铁了心要查,未必找不到蛛丝马迹。”
“那就让他查。”陆衍之毫不在意,“有些坑,是他自己非要跳进来的。”
他拿起内线电话,拨了一个号码:“帮我接沈墨医生心理诊所。对,预约咨询时间。”
放下电话,他看着窗外,目光幽深。容屿的反击,容屿寻找外援,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甚至有点享受这种一步步将对手逼入墙角的过程。
而接触沈墨,是他计划中的另一步棋。他很好奇,那个能安抚容屿内心、被容屿视为“锚点”的心理医生,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了解对手,就要了解他的一切,包括他依赖的人。
同时,在城市的另一端,沈墨看着预约记录上“陆衍之”三个字,轻轻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温和的脸上露出一丝凝重。他拿起手机,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拨出那个熟悉的号码,只是简单地回了一条信息给周凛:
“陆衍之预约了心理咨询,时间在下周二下午。”
信息发出后,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山雨欲来风满楼。容屿和陆衍之之间的风暴,似乎正不可避免地要将更多的人卷入其中。
而他和周凛,又该如何自处?
周凛收到信息时,正跟在容屿身后,走向另一个谈判会场。他看着屏幕上那行字,眼神骤然变得锐利,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用力。
陆衍之的动作,比他预想的还要快,还要直接。
他抬头,看向前方容屿清瘦却挺直的背影,心中那股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这场博弈,早已超出了单纯商业竞争的范畴。每个人,都仿佛置身于一张无形的大网之中,挣扎着,寻找着出路,却又不断地被更深的漩涡所牵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