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门扉紧闭,未能得窥内景,如今洞开,景象却令人啼笑皆非。
满目皆是娇艳粉色——锦帐纱帘是深浅不一的粉,案几坐垫绣着繁复的粉蝶,连那架置于窗前的古琴,竟也系着俗气的粉白流苏。这般刻意堆砌的柔媚,直叫人眼角微跳。
苏离忧垂眸观察她的反应,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的期待:“如何?这间‘安宁阁’,可还入得姑娘的眼?”
安许宁嘴角抽搐着,毫无掩饰扯出一抹僵硬的尬笑。
见状,苏离忧墨色眸子微微一滞,闪过一丝真实失落,亦在替自己这步棋失策而惋惜。
“怎么,不喜欢吗?”他的声音放得轻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啊——哪有的事!”安许宁慌忙摆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意的欢欣,“殿下赏赐的,民女欢喜还来不及呢!”
话未落地,她提裙雀跃奔向古琴,指尖玩弄似的拨弄了几下琴弦,转身又跃去那桃绯色纱帐半掩的沉香木制的床,小猫似地小心翼翼坐着,双手又轻抚着粉色锦被,俨然一副天真烂漫模样。
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看似欢呼雀跃,实则处处刻意。
她回眸,望向伫立于门旁的苏离忧,他正痴痴地望着自己,他柳眉轻弯成新月,唇瓣笑意如春水满溢,初阳打在他清俊的脸庞,分外好看。
这般两两相望的场景,若教不知情的旁人瞧见,倒真要以为是一对璧人在新婚燕尔时,满心满眼皆是对彼此的眷恋。
……
诏狱深处
空气粘稠而沉重,混杂着霉腐、血腥、以及皮肉烧焦后令人作呕的甜腻气味。墙壁上昏暗的油灯是这里唯一的光源,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在湿漉漉的石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如同潜藏在黑暗中的鬼魅。
诏狱正中央设一碳火盆,里面插着几根烧得通红的烙铁。
火盆里时不时滋滋作响,并出几星点子火花。
“还不招?”一个声音不耐地响起,打破了沉寂。
“是……”另一人低声应和,带着怯懦。
这短暂的交谈,像石子投入死水,惊动了墙上昏死过去的人影。
那人双臂被铁链高高吊起,脚尖勉强触地,身上布满了新旧交叠的鞭痕,皮肉绽开,惨不忍睹。
他垂着头,杂乱的头发掩住了面容,只有微弱起伏的胸膛方才能证明他还活着。
细看,他轮廓稚嫩,也不过十六七岁。
他刚清醒过来,意识刚一回笼,还来不及思考,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便先一步蛮横地席卷了全身,四肢百骸无一处不叫嚣。他喉头一甜,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低哑的闷咳,身体随之微微一颤,牵动了腕上的铁链,发出窸窣碎响。
惊动了方才的二人。
哟嗬!醒了啊!” 为首那人扯着嘴角,脸上横肉堆起一个猥琐而残忍的笑意,慢悠悠地踱步上前。
“说!私自潜入边境,有何意图?同党藏匿在何处?!” 横肉衙役猛地拔高音量,声音在狭小的囚室里炸开,企图用声势压垮对方的意志。
回应他的,只有铁链轻微晃动的窸窣声,以及一片死寂。
半晌,那少年发白干裂的嘴唇无力地翕动了几下,一丝血沫从唇角溢出。
“我早就说了,我不过就是路过罢了!”
身音沙哑,气息微弱,却字字清晰,无半分示弱。
他抬眸,对上那人狰狞的笑,杂乱的发丝间,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没有恐惧,只有被磨砺到极致的倔强与不屑。
“嗬!路过?” 横肉衙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狞笑一声,目光猥琐地扫过少年身上那件早已被鲜血浸透、却依旧能看出不凡制式的玄甲,
“你这身行头,你跟老子说是路过?!”
那人感觉自己被玩弄失了面子,而后愤怒拎起火盆中的烙铁,便欲往他身上贴,却及时被身后之人一个健步拦住。
“王头儿!不可……万万不可…刑部尚书有交代的……”
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又急促。
“上头特意交代了就算只吊着口气人也得完整的,用不得这炮烙的……”
“老子自然知晓,老子就吓唬吓唬这小子!”他怒眼目瞪着拦着他的人。
“妈的!”他啐了一口,所有的怒气无处发泄,只能化为一声憋闷的咒骂。
……
既蒙大殿下垂青,是以,安许宁闲居无事,心中反倒生出几分空落,遂信步长街,聊以排遣。
说来也怪,她原以为自己进了这景枢殿,自忖行止当受拘束,怎料不仅畅通无阻,竟连尾随之人也无,她亦不深究其故,毕竟只是无聊解个闷。
市集人声熙攘,人多眼杂,小尘妖趁势逸出,悄然纳息。
“仔细些,”安许宁眼波流转,声若游丝,“倘若被人瞧破,我必第一个将你交出去,断尾求生。”她吓唬道。
“噢噢…晓得了……”
小尘妖颓然垂首,缓缓缩回锦囊。安许宁指节微蜷,终是伸手,轻轻抚过囊面温声安慰道:“待你化形之日,便不必再困守这方寸之间了。”
“当真?”小尘妖雀跃不已,在锦囊内轻轻颤动,“公主姐姐找到萤石后,真的愿意将它赠予我么?”
安许宁唇畔那抹温存笑意倏然凝滞,抚着锦囊的指尖无意识收紧,在细绸表面掐出一痕涟漪。
——当真要赠予它么?
自然不会。
纵使这小妖一路相随,屡次施以援手,可她心间那根紧绷的弦,从未敢稍懈。萤石蕴天地精华,助它化形固然足矣,却难保不会滋生其他变数。
然则,盼它得偿所愿的这份心意,倒是不掺半分虚假。
“萤石尚在虚无缥缈间,你倒先惦念起来了?”安许宁轻点腰间锦囊,故作嗔怪,眼波里却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怅惘。
然,远处一阵厉声呵斥,猝然惊破二人私语。
安许宁循声望去,但见数列兵士皆着清一色银灰玄甲,寒光凛凛。左手按剑,右手持着数卷墨染黄纸,步履铿锵而行。
为首军官振臂展卷,历声喝道:"见此装束着,上报于官府,重重有赏!"
话音方落,市井哗然。挑担的货郎搁下挑子,挎篮的妇人攥紧篮柄,众人如潮水般涌向告示。更有稚子钻过人群缝隙,老汉扶着竹杖翘首,一时间人声鼎沸,交头接耳之声不绝于耳。
安许宁随人潮浮沉,衣袂被推挤得褶皱横生。待她稳住身形凝眸细看,不由得心下一沉——
那黄纸上墨迹淋漓,勾勒出的眉目竟与谢将军麾下小六将军别无二致!更教人暗惊的是,画中人所着戎装,分明是渚国禁卫军特有制式!
小六何以被擒,又作此装扮……
安许宁心绪纷乱,悄然退出人群,四顾张望,果真见数名身着常服的熟悉面孔,正费力向人潮中挤去。
她缓步上前,轻拍一人肩头,悠然道:“凑热闹呢?”
“莫闹,办正事呢!”被拍那人头也不回,脖颈仍伸得老长,不耐应道。
“什么正事?”安许宁再度开口。
众人似察觉出什么不对。
几人蓦然回首,皆如见阎王爷般肩头一颤。
“公……公主……”众人齐声嗫嚅。
这一声呼唤,却引来周遭无数诧异的目光。
安许宁心下一惊,忙尬笑解围道:
“无事无事……”
见他们回头,又压低嗓音,语带愤懑:
“你们不如直接将我绑了交与官府更为干脆!”
众人恍然,讪讪挠头:“属下……属下知错了……”
言毕,
安许宁引众人至无人街角,面覆寒霜,厉声诘问:“那画像究竟是何缘由!”
众人垂首默然,噤若寒蝉。
“你们据实以告,若生事端,我自会向父皇言明,与你们无干。”安许宁稍缓语气,沉声承诺。
众人面面相觑,良久,终是松口:
“公主……画中之人……是随我等潜入敌境的弟兄。”
“那小兄弟夜缀越城墙时不慎弄出声响,也不及躲避……便落入敌手。”
“非是属下等见死不救,实是势单力薄,若贸然相救,无异自曝行踪……”一人补充到。
安许宁闻言,眸中未见嗔责,反掠过一丝疑云。她不解那小六将军为何孤身涉险,遂敛眉轻问:
“被缚之人,可是父皇钦点来祈国的?”
“非也……”为首侍卫喉结微动,低声道,“他自称欲为谢将军雪恨,特来……寻访公主。”
谢将军?寻我?
此言如惊雷贯耳,震得她心神俱颤,指尖倏地冰凉。
她强自定神,急急追问:
“谢将军可遭逢了何事!”
众人相视颔首,遂将旬余前渚国朝堂风云细细道来。
氓垅村罹发水之厄,一夜之间尽成泽国。然龙椅之上竟坐视不理,任其湮灭。谢将军妻孥尽殁于滔滔浊浪,家破亲亡。他毕生捍卫的疆土,竟葬送了他最后的牵挂,寒了将军忠义之心……自此万念俱灰,终削去三千烦恼丝,遁入空门。
众人的话语,字字如刀,剜在安许宁心头。
“知道了,你们好生躲着,莫要再露面了......”她眸色涣散,唇边虽凝着笑,却僵硬如面具。
说罢,也不待众人回应,便独自转身离去。斜阳将她的身影在青石板上拉得纤长,那茕茕孤影竟透出说不尽的苍凉。
失魂间,不知不觉,她竟走回了景枢殿,进了安宁阁。
可满阁的娇艳的绯红灼眼,又徒增一股无缘的烦闷。
她信手提起茶壶,无心地盛着水。
窗外明明并无什么奇异景致,她却望得发紧,眼神空洞,怔怔出神,浑然不知,她举了半天的茶壶轻飘飘的,滴水不漏。
小尘妖踉跄着自锦囊中探出身形,依旧是那巴掌大小的玲珑模样,周身萦绕着淡淡的莹光。
"公主,你……可还安好?"它怯生生地试探着问道。
这一声轻唤终于将她的神思唤回。她勉强牵起唇角,挤出一丝笑意,故作轻快道:"无妨......我无碍的......"
继而,她尴尬地放下空的茶壶,故作忙碌掩饰情绪的玩弄着杯子。
“公主……”小尘妖的声音愈发轻柔,却一针见血,“可是在自责,觉得愧对了谢将军?”
安许宁指节停滞了一瞬,她心思被这般直白地戳破,面上霎时浮起一丝被看穿的窘迫。
却又故作轻快道:
“我安宁公主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怎会应这点小……”
她话音微滞,终究无法将那惨剧轻描淡写地说成小事,遂改口道:"岂会因这些风雨而忧心?"
她声线不自觉地提高,带着几分强撑的镇定:
“莫要胡猜!我不过……不过是在思忖如何搭救小六罢了……”
搭救小六?这个念头在心中反复盘桓。
忽而,话音还未落地,她眸子窦然一亮,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似有了点子。
"小尘妖,可否助我一臂之力?"她嘴角扬起真实的笑意。
那巴掌大的小人儿茫然地晃了晃脑袋,莹莹的光晕随之摇曳,一副懵懂不解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