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枢殿后院的回廊被安许宁擦的锃亮。
虽已至深秋,气候渐渐凉,这么劳作一番,额间还是少不了沁些细汗。
她刚把抹布扔进木桶,一缕细沙便已然轻盈盈旋至身前,化成一巴掌大的小人。
安许宁不疾不徐地用袖角拭去额角的湿润,唇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快细细说来,都听见了什么。”
眉眼期待止不住溢出。
小尘妖似回来着急,呼呼喘了几口大气,继而娓娓而道。
小尘妖将方才偷听到的墙角一五一十的道出。
“什么!你说啥!”安许宁拭汗的手一顿,咋咋乎乎道。饶是她素来镇定,此刻眸中也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波澜。
“千真万确!”小尘妖急得直跺脚,稚嫩的嗓音带着几分委屈。
“他……他心悦我…!?”安许宁十分诧异,诧异道连军饷那茬子事都忽略了。
“是啊,他还让他的弟弟替他说些好话呢!”小尘妖又补充道,据理力争,稚嫩的话语里确无半分玩笑意味。
“……”
安许宁尬住,一时默然。
心悦她?她脑海中浮现出几日前在城门前,抱月楼内,太府中他那仗势欺人,居高临上的面色。前些日子还针锋相对、寸步不让,这转变未免太过突兀。
莫不是这小尘妖心思单纯,被摆了一道还不知,那些话是故意说与小尘妖听掩人耳目罢。
安许宁兀自想着。
“方才你说,这刘大人,一连弹劾了三部侍郎?”
“嗯!”
小尘妖的情报,在安许宁落了个半真半假,她只肯信一半。
她思绪流转,面上却已恢复了一贯的沉静,指尖轻轻抵着下颌,若有所思。
安许宁微微颔首,目光投向回廊外疏朗的秋空。这位刘大人,倒真是秉笔直书,锋芒不减。她心中暗自思忖,将那份突如其来的“心悦”之事暂且压下,思绪已飘向了朝堂之上的风云变幻。
……
正院,忘忧阁内,苏离忧寝房,他静立窗前。
李常侍得了吩咐,不过多时便将李嬷嬷传至跟前,
回眸间,李嬷嬷已步履稳妥地迈入房中,垂首听命。
“李嬷嬷,”苏离忧声音温淡,却不失清晰,
“诶…”李嬷嬷会心应着。
“你且调派几名得力的下人,将院子对面那间空屋仔细收拾出来,务必要整洁通透。再遣几人去置办两架上好的抚琴——”
他略作停顿,眸光轻转,似在安排一局静雅的棋。
“一架置于院中凉亭,另一架便摆进那新收拾的屋里。”
“另外,再寻个手艺好的匠人,打磨一块木匾。请书法高手题字……”他微微思忖,唇齿间落下一个清柔的名字:“就题‘安宁阁’三字罢。”
“再找人把那造牌匾的人给盯牢了。”
苏离忧轻声补充,语气里带着不容疏忽的意味。
李嬷嬷心领神会,当即应道:“殿下放心,老奴定亲自盯着,必不叫那牌匾的木质、刻工有半分瑕疵。”
她见苏离忧再无其他吩咐,便利落地行了一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步履匆匆却不显慌乱,显然是即刻便要着手去安排这一应事务。
一番安排落定,苏离忧才似解脱般,轻轻吁出一口气。
他转而望向李常侍,语气依旧平淡:“茯月那边,有消息了吗?”
李常侍面露难色,皱纹都挤在一处:“回殿下,茯月清晨传书,说许姑娘戒心极重,即便以军饷为饵,也难获其全盘信任。”
“无妨。”苏离忧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嘴角微扬,眉眼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然而眼底深处,却有一片冰冷的阴鸷悄然弥漫开来。
这一切,似乎尽在他的意料之中。
……
日暮垂落,苍穹尽墨,万里云霭掩得月轮明灭不定。日间的喧嚣皆已散尽,京城沉入一片市井特有的岑寂之中。
安许宁独自走在巷陌之间,身影掠过砖墙与瓦檐。
夜色愈深,一种没来由的寒意漫上脊背。
不知何故,她总觉身后有人相随,不由屡屡回望。
可数次转头,除却晚风拂动摊边锦旗,幽幽作响,再无其它动静。
她本欲按下心头疑虑,一声突兀的轻响却骤然惊破寂静。
安许宁蓦然回首,厉声喝道:
“谁?”
巷中空空,无人应答。
她眸光一凝,青砖地上几道无序散乱的残影牵住她的注意。
“何必躲藏?”
静默片刻,暗处传来几声铁甲相撞的铿然。数道身影陆续走出,
安许宁眯眼打量着,皆着一式玄甲,形制不似祈国兵士,倒更似渚国禁卫。
“公主!”几人齐刷刷跪地抱拳,声肃容整。
——父皇的亲军?怎会现身于此?想必那封信谢将军已然帮我交与了父皇……
“你们……为何在此?”
“奉陛下之命,特来护卫公主!”
护卫?怕是监视罢。安许宁心下冷笑。父皇终究是怕她若真寻得萤石,却不肯交出。
“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她不做过多理会。
“……是。”几人略作迟疑,终是领命。
他们低声交谈着,身影渐次没入街角暗处。
“……当真不告诉公主,有人被擒之事?”
“多嘴!是他自己技不如人,偏要跟来。”
“可毕竟同行一场……真见死不救?”
“你想害死大家吗?一旦事发,谁都活不成!”
“……是。”
……
秋光熹微,斗转星移,又是一日伊始。
安许宁早早梳洗妥当,前往景枢殿当值。
正院。
院内,李嬷嬷瞧着她利落的身影,不由诧异道:
“姑娘今日倒好生安分。”
“嬷嬷说的是,”安许宁挽起袖角,贝齿轻咬下唇,双手正费力提着一只沉甸甸的木桶,声气却软和,
“我自个儿也想明白了,在这殿里头,总归是要仰仗您照拂的,岂能……再让您多操心呢?”
这番话听得李嬷嬷甚是受用,她叉着腰,脸上浮起欣慰的笑意,连语调都放缓了几分:
“嗯——不错不错,是个懂事的丫头!”
景枢殿两院的回廊,规矩是必须在破晓时分擦得光可鉴人,待到日暮时分,还需再擦拭一遍。
昨日她打理的是后院,今日,便轮到了正院。
可她刚提着木桶没走几步,便被回廊中央一间焕然一新的屋宇吸引了目光。尤其那块刻着“安宁阁”三字的匾额,更是让她怔神良久。
她下意识回首,对院“忘忧阁”的匾额恰好闯入眼帘。
一双黛眉倏然蹙紧。
“李嬷嬷,这间屋子,为何突然翻新了?”
她记得清楚,初来时此地分明是处废屋。
话音未落,回廊那头传来“咚咚”脚步声。安许宁循声望去,只见六七个粗使杂役分作两拨,正小心翼翼地抬着两架古琴经过。
闻得动静,李嬷嬷脸上堆起笑,忙不迭上前招呼。与安许宁擦肩时,方才得了空,意味深长地回头瞥她一眼,压低声道:
“咱们这两院啊,怕是快要有女主人喽!”
安许宁闻言,骤然愣在原地。
女主人?
安许宁满腹疑云,怔怔地提着木桶踏上回廊。
她一面擦拭栏杆,一面分神留意院中动静。那两拨粗使杂役仍在忙碌:一拨依着吩咐,将古琴安置于凉亭内;另一拨随李嬷嬷进了安宁阁,再出来时手中已空空如也。
她正看得出神,浑然未觉身后有一道温润的目光已注视她良久。
“许姑娘怎么还是这身打扮?”声音响起,如春风拂面。那语气听来并非嫌弃,倒像是浸着十足的怜惜。
深秋天气,安许宁只着一袭单薄的浅色襦裙,身形更显清瘦。
突如其来的话语让她一惊。回眸瞬间,恰好撞入那双饱含关切的眼睛。
“大……大殿下。”
来人似是方起,仅随意披了件外衫,衣襟微敞,隐约透出内里襕白中衣。他意态慵懒如玉山将倾,偏生一张俊容含笑,浪荡纨绔,眼波流转间自带一段风流蕴藉,摄人心魄。
苏离忧的目光落在她被冷水浸得通红的指节上,眉宇间立刻染上恰到好处的痛色。
他这才惊觉自己昨日竟疏忽了,未曾嘱咐李嬷嬷好生关照安许宁。
他缓步上前,在离她咫尺之处停下,伸出手似欲触碰那冻伤的指尖,却在半空停住,化作一个充满克制的心疼姿态。
“冻坏了吧。”他柔声问道,声音里满是精心调配的温柔。
这又是作甚?
安许宁暗忖。但他一番作为,不由得让她想起小尘妖昨日惊人的一番话。
安许宁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恰好避开他营造暧昧的氛围,垂眸福了一礼,语气疏淡道:
“有劳殿下挂心了,民女不冷。”
“可冷在你身,痛——在我心啊!”他继而又转为一副深情模样,语气温和缓慢。
“诶!你瞧,这手都冻红了,怎会不冷啊!”苏离忧依旧一副慵懒姿态,语气却不容置疑。”
继而他唤来下人,收起柔气,冷冷吩咐:
“去备手炉来。”
“是…”
待下人领命而去,他转回目光,眉宇间那抹痛色又深了几分,声音也转作低回:
“冷在你身,痛——在我心啊!”
他又道。
此言一出,安许宁只觉耳畔如有惊雷炸响,震得她心神俱是一晃。
她猛地抬眸,难以置信地望向眼前人。
荒谬至极!莫不是鬼附身,被夺舍罢!
仅片刻之余,她便收起了情绪,眼底泛起一阵不易察觉的笑意,让人摸不透。
想必若是寻常女子,定受不了这番媚诱。
你既愿演,我奉陪便是。
顺势而为,她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在他面前,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柔弱堪怜、易碎易折的单纯善良的小家碧玉。
苏离忧她还是不为所动见状,眸光微转,眼底隐藏着一丝看不透的烦闷与不满。
显然,纵使他的演技多么天衣无缝,无情无爱也必定会有破绽,无心的腻歪只会让人烦躁。
不过,却在安许宁回眸间,那丝不满淡然竟无存。
二人眼神无声交缠,暗流涌动之际,下人手捧暖炉适时而至。
苏离忧亲手接过那精致铜炉,嘴角慵懒微翘,步履轻移,倾身凑近。他宽大的袖摆如流云般拂过安许宁的臂侧,带来一阵清冽的松木气息。一手不由分说地、却力道轻柔地捏起她冻得微红的指尖,另一手已将暖炉稳稳塞入她掌心,修长的手指就势包裹住她冰冷的双手,久久未曾松开。
“可暖和了?”他低声问道,气息若有似无地拂过她的耳畔,嗓音低沉而幽缓,带着引人沉溺的磁性。
闻言,安许宁双颊时宜地泛起红晕,笑意染至黛眉,纤手不自觉地紧了紧暖炉。
她把脸凑近了几分,抬起眼帘,眸光如水,潋滟流转间带着几分试探,几分娇憨,痴痴地忘着他
小声嘀呐道:
“殿下这份心……是民女独一份的?”刻意放缓的尾音像裹了蜜,甜甜的,好似亲昵地撒娇。
闻言,苏离忧眼底闪过几分不易捕捉的,慌乱的错愕,旋即被他眸中更深、更醉人的桃花笑意彻底淹没。他非但没有松开,反而就着这个更为亲近的距离,将头偏向她嫣红欲滴的耳垂,温热的吐息几乎要烙在她敏感的肌肤上,用唯有两人能闻见的声量,幽幽道:
“自是——独一份的。”
语未尽,他指尖已带着灼人的温度,在她微凉的指节上暧昧地轻轻摩挲,声音愈发温存缱绻,似要将人融化在这片虚假的柔情里。
暖意与他的吐息交织,在两人之间缠绕升腾。
“殿……殿下……都…都布置妥当了…”李嬷嬷不合时宜地出现在回廊转角,声音带着几分惶恐与诧异,瞬间击碎了两人之间旖旎的氛围。
暖意未散,安许宁已不着痕迹地自那片虚假的温情中抽身后退,眸中水色褪尽,只余一片清醒的凉意。
与此同时,苏离忧眼底那能将人溺毙的温和也如潮水般退去,转而覆上一层浅淡却凛冽的阴鸷,恍若方才的缱绻深情不过是他随手披上的一件外袍。
四目相对,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些许未曾散尽的暧昧余温。
戏中二人皆十分平静,唯有李嬷嬷大惊失色。
“琴也妥当了?”他对下人总是莫名的冷淡。
“是……”
“走!去瞧瞧你的房间”他牵起安许宁空着的手,墨色眸复又漾开笑意,模糊了方才的阴鸷。
戏嘛,总得演到底。双方皆如此想的。
安许宁先是一怔,而后故作矜持,眼睫轻颤,旋即下垂,白皙的双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少女的羞怯与无措。
“殿下对民女如此上心,民女……”她声线婉转,刻意染上几分矫揉的羞怯,“……一时竟不知何以为报……”
此言入耳,苏离忧心头蓦地一动——他等的,便是这般承情的话语。几乎在瞬间,“无妨,以身相许即可”已滑至唇边,却又被他生生按下。此语太过直白露骨,与他一贯精心维持的深情姿态殊为不符,反倒显得急色轻浮,落了下乘。
是以,他面上已泛起一抹更深的笑意,将所有盘算尽数掩下,只不由分说地牵紧了她的手,步履从容地将她引向那精心布置的“安宁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