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喜、愤怒、冤屈、仇恨……无数种极端的情感如同沸腾的岩浆,在他胸腔内疯狂奔涌、撞击,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裂开来。
他死死攥紧了手中的卷宗,指节因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手背青筋暴起,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眼眶瞬间通红,滚烫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却被他以近乎自残的意志力强行逼回。
不能失态。绝对不能。这里随时可能有眼睛在盯着。
他猛地低下头,剧烈地喘息,借助这动作掩饰脸上瞬间失控的情绪。
他用尽全身力气,强迫自己冷静,再冷静。
将那足以焚毁一切的浪潮,死死压回心底最深处。
他迅速合上那卷文书,将其混入其他已分拣好的卷宗之中,动作快得近乎慌乱。
然后,他继续着手头的工作,速度甚至比之前更快,仿佛想要借此消耗掉体内奔涌的惊涛骇浪。
然而,他的内心深处,已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那双低垂的、原本死寂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被彻底点燃了。不再是微弱的火星,而是熊熊燃烧的、名为“真相”与“复仇”的烈焰。
他终于抓住了第一根线头。
尽管它如此细微,如此隐蔽,隐藏在这浩瀚文海的尘埃之下。
但这足够了。
足够了。
那惊心动魄的发现,如同在秦彬冰封的心湖下引爆了一颗无声的惊雷。
巨大的震撼与随之而来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狂喜与愤怒过后,是一种更为极致的、冰冷的清醒与警惕。
他深知,这个发现是何等致命,又是何等的脆弱。一旦泄露丝毫,不仅这唯一的线索会立刻被掐断,他自身也必将瞬间粉身碎骨。
他将所有翻腾的情绪死死压入灵魂的最底层,外表甚至比以往更加麻木、更加顺从。
每日依旧沉默地完成那些琐碎劳役,眼神空洞,动作迟缓,仿佛那日的发现真的只是一场幻觉。
唯有在无人察觉的深夜里,那双睁着的、望向无边黑暗的眼睛,才会闪烁出冰冷而锐利的光芒,脑海中反复推演、记忆着那个书吏的名字、部门、以及那个决定性的花押笔触。
他需要机会,需要时间去印证,需要在这铜墙铁壁的深宫中,找到一丝可以利用的缝隙。
而这,需要极致的耐心,和更为严密的伪装。
或许是他这番“驯服”得近乎完美的表现,再次触动了深宫中那双无处不在的、冷漠审视的眼睛。
静思斋内的时间,仿佛被某种无形之力拉伸得极为缓慢,又或是被帝王周身那不容置疑的威仪所凝滞。
沉香木屑在蟠龙熏笼中无声地煨着,吐出缕缕近乎透明的青烟,那香气幽邃古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尾调,与紫檀御案上端砚微润的清气、以及堆积奏折所散发的陈纸墨香交织缠绕,形成一种唯有九五之尊方能享有的、雍容却令人窒息的氛围。
周澹然并未即刻埋首于新的政务。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略显慵懒的姿势,一手支颐,指尖无意识地轻叩着光滑冰冷的扶手,目光似落非落地投向窗外。
然而,若有第三双能够穿透表象的眼睛,便会发现,这位年轻帝王的全部注意力,其实如同无形的蛛网,早已严密地笼罩在丹墀之下、那个正专注于研磨墨锭的赭衣罪奴身上。
这并非一时兴起的戏弄,也非单纯的折辱。
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连周澹然自己或许都未曾完全明晰的探究欲。
秦彬。
这个名字,连同其背后所代表的覆灭家族与滔天罪责,本该如同被彻底碾碎的尘埃,再无任何值得投注心力的价值。
他将其投入诏狱,贬入掖庭,如同丢弃一件碍眼的废物。
他欣赏其傲骨被折断的过程,如同欣赏一柄名剑被重锤砸弯,这能带来某种掌控一切的快意。
然而,事情似乎并未完全按照他预设的轨迹发展。
诏狱的酷刑未能让他吐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亦或是……他根本一无所知?
掖庭的苦役未能彻底磨灭他眼中那点令人不快的清光。
如今,一场几乎夺去他性命的大病之后,他竟还能跪在这里,以一种近乎可笑的、残存的仪轨,做着研磨墨汁这样风雅的事情。
更让周澹然感到一丝莫名烦躁的是,折磨与摧毁此人,并未带来持续不断的畅快。
相反,偶尔——比如那日黄昏,立于那间充斥着病气与死亡的冷寂厢房外,看着其中那具仿佛一触即碎的苍白躯壳时——他心中甚至会掠过一丝极其微小、却无法忽略的……滞涩感。
如同完美玉璧上一道细微的划痕,不影响其价值,却碍眼地存在着。
他想知道,在那副看似已被彻底摧毁、逆来顺受的皮囊之下,究竟还藏着什么?
是真正的心如死灰?还是将滔天的恨意与不甘,压缩成了更坚硬、更不易察觉的内核?
抑或……
藏着某些关于其父、关于那场“叛国案”,连北镇抚司都未能撬开的秘密?
于是,有了此刻的“研磨”。
周澹然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冰冷地、一寸寸地扫描着秦彬。
他看那双执墨的手。指节因劳役和冻伤而粗糙变形,指甲边缘有着细小的裂口和污迹,那是属于最低等奴役的印记。
然而,那手指的长度、执墨的姿势、乃至带动手腕运转时那种近乎本能的、极细微的韵律感,却依旧顽固地残留着另一个世界的影子——那个属于青灯黄卷、属于吟风弄月、属于翰林清贵的世界。
这种矛盾本身,就构成了一种奇异的张力。
他看那低垂的侧脸。
苍白得几乎透明,皮肤下青色的血管隐约可见,颧骨因消瘦而显得愈发清晰,下颌线绷得有些紧。这是一种长期缺乏营养和饱受病痛折磨的脆弱。
但那份脆弱之中,却又蕴含着某种异常的东西——一种极度隐忍的、将万般情绪死死压入深渊之底后所形成的、令人不安的静默。
没有哀求,没有恐惧,甚至没有明显的怨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虚无。
他观察他呼吸的节奏。轻浅,克制,带着久病之人的虚浮,却奇异地保持着某种规律,并未因身处御前而显得紊乱急促。
仿佛这具身体的主人,正用一种惊人的意志力,约束着每一丝可能暴露内心波动的生理反应。
周澹然甚至能听到墨锭与砚台摩擦发出的、极其细微均匀的“沙沙”声。
那声音单调而持续,像某种永无止境的刑罚,又像是一种无声的、极其顽固的对抗。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殿内静得能听到沉香灰烬跌落的微响。
帝王忽然极轻地、几乎无声地开口,声音低沉,如同耳语,却又带着不容错辨的穿透力:“朕记得,昔年琼林宴上,你曾以一篇《秋水赋》独领风骚。先帝赞你字有钟王之风,文采斐然。”
他的话突兀地响起,打破了漫长的寂静,内容却与眼前研磨的罪奴毫无干系,仿佛只是在追忆一段与己无关的风雅往事。
秦彬研磨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或错乱。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
他只是将头垂得更低了些,用那把因久未充分饮水而依旧沙哑的声音,平稳无波地回应:“罪奴惭愧。昔日虚名,皆是陛下恩典所赐。如今……唯有尽心服役,赎己万一之罪。”
回答得滴水不漏,谦卑至极,将一切过往轻轻抹去,完全符合一个“认罪伏法”的罪奴该有的反应。
周澹然凤眸微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幽光。
没有波动。一丝一毫的波动都没有。仿佛那段曾代表着他无限荣光的过去,真的已如尘埃般被彻底拂去。
是伪装得太过完美?还是真的……心已成灰?
帝王的好奇心,非但没有得到满足,反而被一种更为微妙的、近乎被忤逆的感觉所触动。
他不喜欢这种无法完全看透的感觉,尤其不喜欢这种感觉来自于一个本该被他彻底掌控、生杀予夺皆在一念之间的罪奴。
他不再说话,目光却依旧如同实质般,钉在秦彬身上。
那无声的注视,比任何言语的拷问都更具压力。它试图钻入每一个毛孔,捕捉每一次无意识的肌肉抽动,分析每一寸表情的细微变化,要将那平静的表象彻底撕裂,窥见其下最真实的内核。
秦彬依旧保持着匀速的研磨动作。
额角却渐渐渗出细密的、冰冷的汗珠,沿着苍白的鬓角缓缓滑落。
他能感觉到那目光如同冰刃刮过肌肤,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理上的寒意和压迫感。背后的旧伤开始隐隐作痛,肺部也因持续的高度紧张和压抑的呼吸而感到些许不适。
但他不能停。
不能有任何异常。他必须成为一块真正的石头,没有情绪,没有反应,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墨汁在砚台中渐渐积聚,浓黑如漆,映不出丝毫光亮。
这场无声的、近乎残忍的审视与对抗,在富丽堂皇的静思斋内,悄无声息地进行着。
一方是掌控天下的帝王,一方是命如草芥的罪奴。力量悬殊如云泥之别。
然而,在那绝对的力量鸿沟之下,某种极其微弱的、关乎意志的较量,却正在这研磨的沙沙声与冰冷的凝视中,激烈地展开。
那场无声的较量,持续得仿佛没有尽头。
周澹然不再言语,只是维持着那个支颐的姿态,目光如同无形的枷锁,牢牢锁住丹墀下那个赭色的身影。
他在等待,耐心得如同潜伏于深渊之下的狩者,等待着一丝一毫可能出现的破绽。等待那看似完美的平静冰面,裂开第一道缝隙。
秦彬的意志,在这极端高压的凝视下,被拉伸到了极限。
他全部的精力都用于维持那具躯壳的绝对静止与机械运转,用于压抑内心深处因帝王话语、因那无处不在的目光、因连日虚弱和旧伤疼痛而不断翻涌的各种情绪——惊悸、警惕、屈辱、以及那被死死压住的、关于笔迹疑云的惊涛骇浪。
额角的冷汗汇聚成珠,滑落的频率渐渐加快,有几滴甚至坠入他微微颤抖的眼睫,带来一阵涩痛,模糊了视线。
他极力克制着想要眨眼或擦拭的冲动。
执墨的手指,因长时间保持同一姿势和用力,开始感到酸麻和僵硬,指关节处被冻裂的旧伤隐隐作痛。
背部鞭伤愈合处的博动性痛楚,也因姿势的固定和精神的极度紧绷而变得鲜明起来,如同有细小的鼓槌在不停敲打。
最要命的是,一股熟悉的、源自大病初愈的虚乏与连日劳累的眩晕感,开始如同潮水般,一阵阵袭击着他紧绷的神经。
眼前御书房内奢华而清晰的景象,偶尔会出现极其短暂的模糊和晃动,虽然瞬间便能恢复,却足以让他心惊肉跳。
他咬紧牙关,将所有不适死死压下,全部意志都聚焦于手腕的匀速转动,聚焦于那单调的“沙沙”声,试图以此作为锚点,稳住即将失控的身心。
然而,身体的承受力,终究有其极限。
就在他一次无意识的、极其细微的试图调整一下因久跪而麻木刺痛的膝盖时,手腕因支撑身体重心的瞬间变化,不受控制地微微一颤——
就是这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一颤。
手中的墨锭,那锭冰凉沉重、象征着御用之物非凡身份的松烟墨,仿佛突然间拥有了自己的意志,猛地从他因冷汗而有些湿滑的指尖脱出。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
秦彬的瞳孔骤然收缩,眼睁睁看着那锭墨在空中划出一道笨拙的、失控的弧线,带着一种宿命般的、缓慢而无可挽回的态势,向下坠落——
“哐啷——!”
一声清脆刺耳、近乎撕裂般的碎裂声,猛地炸响在寂静得落针可闻的静思斋内。
墨锭并未直接坠地,而是先重重砸在了那方同样价值不菲、沉重无比的端砚边缘!
砚台被巨大的撞击力带动,猛地一震,竟从紫檀小案上翻落下来,结结实实地摔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
浓黑粘稠的墨汁如同泼洒的污血,瞬间四溅开来,在浅金色的地面上晕开一大片狰狞狼藉的污迹。碎裂的砚台残片和断成两截的墨锭飞溅得到处都是,一片狼藉。
那声巨响,如同惊雷,狠狠劈在秦彬的耳膜上,也劈碎了御书房内那凝滞而压抑的平静。
所有的声音——磨墨声、呼吸声、熏香的流动声——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死寂。
绝对的、令人心脏停跳的死寂。
秦彬僵在原地,维持着那个徒劳的、试图挽回的姿势,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不见一丝血色。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又轰然回落的轰鸣声,以及那无法抑制的、骤然变得狂乱惊悸的心跳。
完了。
他知道。
仅仅是“御前失仪”四个字,已足以让他万劫不复。更何况,是打碎御用之物!这是大不敬之罪!
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御座上那位的表情。
周澹然支颐的手,不知何时已放了下来。
他坐直了身体,目光落在丹墀下那片狼藉的墨渍和碎片上,脸上那最后一丝漫不经心的、探究的神情,如同被寒风吹散的薄雾,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缓慢凝聚起来的、冰冷彻骨的风暴前的死寂。
他没有立刻发作。没有怒吼,没有斥责。
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目光从地上的碎片,缓缓移向那个僵跪着的、脸色惨白、连呼吸都已停滞的罪奴身上。
整个静思斋的空气,仿佛在瞬间被抽干,压缩成一块沉重无比、即将爆裂的寒冰。
帝王的怒火,无声,却比雷霆万钧更为可怕。
那是一种足以将灵魂都彻底冻结的、绝对的冰冷与威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