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里的机锋如同淬了毒的银针,精准无比地扎在苏婉卿最痛楚难言的心事上。
周围几位夫人的目光也似有似无、或同情或好奇或讥诮地瞟了过来,如同无数面放大镜,聚焦在她强作镇定的脸上。
苏婉卿的脸颊瞬间血色尽褪,变得如同身上的藕荷色衣裳一般苍白。
她猛地抬起眼,想要反驳,唇瓣微微翕动,却骤然撞上刘夫人那双藏在团扇后、满是戏谑与冰冷警告意味的眸子,所有争辩的话语顿时被堵死在喉咙深处,化作一股苦涩的腥气。
她能说什么?
任何的解释、撇清,在此刻这般情境下,都只会越描越黑,成为他人茶余饭后更多的笑料谈资。
她死死咬住内唇,用力之大连身体都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直到舌尖清晰地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才勉强压下瞬间涌上眼眶的灼热酸楚。
她迅速地、几乎是狼狈地重新低下头,将所有的惊惶、委屈、痛苦死死压抑在浓密低垂的眼睫之下,交叠于膝上的双手,指尖已冰凉得失去知觉。
“谢……谢夫人关心,”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微弱得几乎飘散在暖阁香甜的空气里,“只是昨日……偶感风寒,并无大碍,劳您挂心了。”
那刘夫人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尾音“哦——”了一声,唇角勾起一个满意的弧度,终于不再穷追猛打,娴熟地转过了话题,与身旁另一位夫人讨论起今冬京中最时兴的苏样裙袄款式。
接下来的请安过程,对苏婉卿而言,变得无比漫长而痛苦。
皇后娘娘温和的训导、命妇们机巧的奉承、以及那些持续不断的、关于宫中最新动向的低声议论,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浑浊的琉璃传入她耳中,模糊不清,遥远得不似真实。
她的全部心神,早已飞越了这重重宫墙,飘向了那西北角最偏僻、最寒冷的所在。
那个被困在方寸之地、病骨支离、生死皆操于他人之手的人……
他是否熬过了那道鬼门关?这突如其来的、“圣眷”的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令人胆寒的真相?
直到冗长的请安礼仪终于结束,她随着沉默而拥挤的人流,机械地步出翊坤宫那温暖得令人窒息的门扉,室外凛冽的寒气如同冰水般泼面而来,她才仿佛骤然重新获得了呼吸的能力。
坐在回府的青呢马车里,听着车轮沉重地碾过积雪覆盖的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冰冷的“辘辘”声,她怔怔地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巍峨而沉默的朱红宫墙、以及那层层叠叠、在冬日灰白天光下显得无比压抑的琉璃瓦顶。
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可排遣的悲凉与彻骨的无力感,如同这帝都严冬的阴霾,铺天盖地而来,将她彻底吞没。
她什么都做不了。连一丝最微末、最徒劳的关切,都只能死死囚禁于方寸之间,日夜反刍,成为腐蚀自己心肝的毒药。
病去如抽丝,缓慢得近乎残酷。
秦彬虽挣脱了死神的桎梏,但元气大伤,行走坐卧皆比以往更添十分艰难。
动作迟缓得如同逆水而行,每一次挥动扫帚清理庭院中永无止境的落叶与灰尘,都仿佛耗尽了全身气力,不得不中途停下,倚着冰冷粗糙的墙壁或那棵半枯的老槐树,闭目喘息良久,苍白的面容上沁出细密虚冷的汗珠,单薄的胸腔剧烈起伏,如同破损的风箱。
他的眼神大多时候是空茫的,映不出丝毫天光云影,仿佛一潭彻底枯竭的死水。
小栗子经过那日“圣驾亲临”的震慑,态度变得古怪而审慎。
虽不敢再如往日般肆意折辱,但那份根植于骨髓的轻蔑与刁难并未消失,只是转化为了更为隐晦的疏远与冷待。
指派活计时常常隔着大半个院子,扯着嗓子吆喝,语气不耐烦,仿佛生怕沾染上什么不洁。送来的饭食依旧粗粝,份量时好时坏,全看其当日心情。
宫苑深深,岁月在压抑与煎熬中仿佛凝固不前。
这日午后,天色依旧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宫殿的鸱吻,透不出半点暖意。
秦彬被指派去擦拭北苑一处存放历年节庆旧物、平日极少开启的库房廊庑下的雕花栏杆。
此处比乾西五所更为冷僻,人迹罕至,唯有寒风穿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他正费力地弯着腰,用手中那块粗硬的湿布,一点点擦拭着栏杆上繁复却积满污垢的缠枝莲纹路。
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布巾传入指尖,冻得指关节发僵发痛。每一下擦拭都牵扯着背部的旧伤,带来一阵阵沉闷的酸痛。
他全神贯注于这微不足道的劳作,试图以此抵御无孔不入的严寒与虚乏。
忽然,一阵不紧不慢、从容舒缓的脚步声,伴随着几句闲谈,从廊庑的另一端传来。
那步调与宫内太监或侍卫的截然不同,带着一种天生的优裕与闲散。
秦彬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无需抬头,他已然感知到某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正在靠近。
他立刻停下动作,迅速退至廊柱旁最阴暗的角落,深深低下头,躬身垂手,尽可能地将自己缩成一团毫无存在感的阴影,等待着那未知的贵人经过。
脚步声渐近。是三四个人。
为首一人,身着雨过天青色缂丝云纹锦袍,外罩一件玄狐毛锋极佳的紫貂斗篷,身形清瘦,步履闲适。
手中悠闲地把玩着一对光滑锃亮的文玩核桃,发出清脆规律的“咔嗒”声。
面容温润,眉宇疏朗,嘴角天然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如沐春风的浅笑。正是当今圣上唯一的胞弟,以风雅闲散、不问政事著称的瑞亲王周沐辰。
瑞王似乎正与身旁一位身着常服的清客模样的男子闲谈,内容似是品评新得的一幅古画,言辞风雅,语调慵懒。
他们的路径,恰好需经过秦彬所在的这段廊庑。
瑞王的目光,似乎漫不经心地扫过廊下景物,自然而然地掠过了那个紧贴着廊柱、恨不得将自己融入砖石之中的赭衣罪奴。
他的脚步未有丝毫停顿,脸上那抹闲适的笑意也未曾改变,依旧与身旁清客谈笑风生。
然而,就在他与秦彬错身而过、即将走出廊庑的那一刹那,瑞王仿佛忽然被廊外一株形态奇崛的古柏吸引了目光,脚步微滞,口中似是无意地、对着身侧空气(抑或是那位清客)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带着文人式感伤的叹息:
“唉,世事轮回,白云苍狗。可惜了……明珠蒙尘,玉韫椟中。”
他的声音不高,温润醇厚,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不惹人厌烦的惆怅,仿佛只是在即景生情,感慨某种普遍的人生无常,或是借物喻人,评论那株被忽视的古柏。
话音落下,他甚至未曾回头看一眼那阴影中的罪奴,便继续迈步,悠然前行。
身旁的清客亦随之附和了几句风雅之词,一行人谈笑自如,渐行渐远,脚步声从容不迫地消失在冷寂的宫苑深处。
直到那声音彻底远去,周遭复归死寂,唯有寒风依旧,秦彬才极其缓慢地、僵硬地直起身。
廊庑空荡,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握着那块冰冷湿布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关节泛白。
“明珠蒙尘,玉韫椟中……”
这八个字,如同八颗被精心打磨过的、冰冷而沉重的玉石,一颗接一颗,精准地投入他死寂的心湖深处,激起的不再是涟漪,而是近乎汹涌的暗潮。
这绝非无的放矢的感慨。
瑞王周沐辰……他看见了自己?他认出了自己?
这句话,是刻意说给他听的。
是什么意思?是居高临下的惋惜?是隐晦的示好?是某种试探?
还是一个精心编织的、诱人踏入万劫不复之地的甜美陷阱?
秦彬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旧伤与新愈的虚弱。
一股久违的、混合着极度惊悸、警惕、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试图扼杀的、极其微弱的悸动,如同深埋地底的潜流,骤然奔涌冲击着他冰封的心防。
他强迫自己重新弯下腰,拿起布巾,继续擦拭那冰冷栏杆上无穷无尽的纹路。
动作比之前更加机械,更加沉默,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八个字,只是寒风送来的又一缕无意义的呜咽。
只是那低垂的眼睫之下,那双空洞已久的眸子里,冰层深处,正经历着一场无声却天翻地覆的裂变。绝对的死寂之下,是更为复杂的、汹涌的暗流在疯狂撞击。
瑞王周沐辰,这位看似超然物外、只醉心风月的闲散亲王……他今日出现在此,绝非偶然。
那句被精心包装过的感叹,其下隐藏的,究竟是怎样的机锋?
瑞王那如同谶语般的八个字,在秦彬死水般的心境里投下了巨石,余波久久未平。
然而,深宫求生的本能,迫使他将所有的惊涛骇浪死死压入更深的冰层之下。
他表现得比以往更加沉默,更加逆来顺受,如同一块被彻底磨去棱角的顽石,无论小栗子如何变着法子增加些细碎的折磨,他都毫无反应,只是沉默地承受,完成,然后退回那间冰冷的厢房。
数日后,或许是因为他这般“驯服”的表现,或许是因为上头又有新的、无法揣测的旨意,他被再次派往那处被称为“故纸堆”的旧书库房。
这一次的任务,并非简单的洒扫除尘,而是需要将一批刚刚从某处闲置衙署移交过来的、年份更近一些的陈旧文书卷宗进行初步整理、归类。
库房内依旧弥漫着那股熟悉的、混合着尘埃、霉味和陈旧纸张的气息。光线从高窗落入,照亮空气中无数浮动的微尘。
高大的书架森然林立,地上堆放着新送来的、以麻绳捆扎的文书卷宗,散发出一种不同于古籍的、略微“新鲜”些的陈旧感。
秦彬默默开始工作。
他依旧谨慎地控制着自己的目光和动作,绝不流露出任何对文字内容本身的兴趣,只是机械地根据卷宗外壳上标注的部门、年份进行粗略的分拣,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面对的只是一堆需要按形状分类的木柴。
他打开一捆标注为“光熙十四年工部都水清吏司杂项录簿”的卷宗。
里面多是些关于京城沟渠疏浚、河道维护的零星记录、银钱支取批条副本,枯燥乏味,毫无价值。
他一页页快速翻过,目光如同扫描,只捕捉诸如“年月”、“衙门”、“事由”等关键标记,手指沾染上微黑的墨渍和灰尘。
就在他翻到一页关于某次小型河道清淤工程的银钱支取批条时,他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住了。
那批条上的字迹,是一种常见的、略显呆板的衙门胥吏公文体,并无任何特殊之处。
批条末尾,有一个小小的、负责核对账目的书吏的签名花押。
那个花押……
秦彬的呼吸骤然间屏住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猝然攥紧。
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钉子钉死一般,牢牢锁在那个极其不起眼的花押之上。
血液似乎在瞬间冲上头顶,又猛地回落,带来一阵剧烈的眩晕和耳鸣,四肢百骸变得冰冷僵硬。
不会错。
虽然这个花押为了适应公文程式,进行了一些刻意的变形和简化,但其笔画间那种独特的起承转合、那几个不易察觉的、带有个人书写习惯的连笔和顿挫——尤其是其中一处的微微上扬的钩挑,以及另一处习惯性的、略显潦草的收笔——与他记忆中那封作为父亲“通敌叛国”最致命“铁证”的密信上的字迹……
几乎如出一辙。
那封密信的内容、笔迹,早已被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反复勘验,“确认”为父亲亲笔。
他曾在公堂之上,亲眼见过那封信的影本(真本据说已归档秘藏),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刻在他的灵魂深处,日夜灼烧。
他绝不会认错。
而此刻,这个本应属于一个微不足道的工部书吏的花押,竟然与那封“叛国密信”的笔迹,存在着如此惊人的、细微却本质的相似?!
这怎么可能?!
一个工部负责核对河道清淤款项的小小书吏,怎么可能与远在边境、关乎军国大事的“叛国密信”扯上关系?!
是巧合?绝无可能。
这种深植于个人书写习惯的笔迹特征,绝非轻易能够模仿,更难以在截然不同的两个人身上出现如此高度的吻合。
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瞬间席卷了他!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开,震得他神魂俱颤。
父亲……是冤枉的。
这个念头,如同被禁锢了千万年的火山,带着毁灭性的力量,轰然冲破了所有理智的堤防。
那所谓的“铁证如山”,根本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卑劣无比的构陷。
这个小小的、隐藏在无数枯燥公文中的花押,就是撕破那惊天谎言的第一道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