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江遥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
她在外历练,听闻万寻山被围剿的消息,不远千里回来。山道上只能看见倒地不起的同门。满眼是已经烧得焦黑的树木和苦涩的烟气。只有星星点点的火光散落山林间。战局已经到了尾声,她孤身一人,凭着一腔孤勇难以改变的尾声。
师门护佑她长大,她心甘情愿千里奔赴这一场死局。
她再如何天分过人,也难以一挡百。一路且战且退,直到被逼到主峰一侧山壁边,背后是几仞高的山壁,面前是手持刀兵的敌人。
不知是哪个门派的修士在人群里冲她大喊:“万寻山悖逆天道人伦,罪不容诛!你既已离开万寻山,为何还要和他们同流合污?”
……为什么?
因为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养育她长大的师门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被围攻到覆灭。
与魔勾结,私豢魔物驱使,修炼邪道,妄图颠倒修界……
那些传言,她全都不信。
他们痛恨一个本该身正气清的人自甘堕落,同流合污。所以义正词严的认为,每一个知道真相的人就该立刻与其割袍断义,而不能有一丝回护和流连。
一片纷乱中,有个脸上遮着蒙面黑纱的人越众而出。
有着黑纱的遮挡,楚江遥只能看见他的眼睛,虽然看不出表情,她却觉得这人是在笑的。只是那笑让人不舒服。
楚江遥凭直觉认为来人是敌非友,握紧了手中的剑。
蒙面人却还没有立刻表明立场的想法,只是盯着力竭的楚江遥看了一会,若有所思的开口:
“小师妹是不是不知道我是谁?”
他似乎也觉得她活不了多久,并不忌讳让她看见自己的脸。又走近几步,揭下了蒙面的黑纱。
但看到他的脸,楚江遥一下就明白,为何万寻山底蕴深厚,却败得如此之快。
内鬼比外敌更让人痛恨,没什么比自己人刀兵相向更让人痛绝。可是现在万寻山上再没有一个能站起来的门人。
看到这幅情景,施无怀笑得更猖狂,说道:“我天资卓绝的小师妹,也从来没有想过会在这里栽这样一个跟头吧。”
楚江遥连握剑都费力,只能倚在山石上勉强直起双腿,不让自己跪倒在地。想要质问他,却连张开嘴都觉得费力。
她想,这一次恐怕真的要栽了。
但不能为万寻山做一点事情,她觉得不甘心。
楚江遥余光瞥见自己正靠着的石壁。
山石坚硬,却在方才打斗重被灵力反复轰到,有一块巨石已经摇摇欲坠,只被一角石壁勉力支撑。
楚江遥估摸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大约是能削下来那一块石头的。
玉石俱焚也好,能绝处逢生也好。
无论那些是真是假,万寻山也不能为背信弃义之人做嫁衣。
“是吗?”
楚江遥一张口,就是满口的铁锈味,只是她连喷出一口血的力气都没有了,满嘴不知从哪里出来的鲜血只能顺着嘴角往外无力地涌。
她也不想再去关注这些,为数不多的灵力被她从五脏六腑抽取,聚集。聚集到她勉强能动的手指上。
她咬牙将最后一股灵力灌注于剑身上,用尽全身力气去攻向山壁那处薄弱点。
她所料不错,拿处巨石只被一小块凸出的山石卡在那里,本就摇摇欲坠。这一道灵力轰出,甚至还有余裕轰碎了周围的石壁。
碎石块雨点一样霹雳啪啦落下,而那块巨石已非人力可挡。
巨石砸下,她最后看见的是施无怀还没来得及收起的张狂笑容,还有眼底的惊惶。
啪!
一声瓷器破碎的声音。
糊了一层纱的窗上隐隐透出个人影,房门外的人似乎没有走远,听见响动又折身回来。
伸手在窗棂上咚咚敲了两下,反而把楚江遥敲醒了。
“师妹?怎么了?”
楚江遥镇定道:“没什么,不小心摔了杯子。”
窗外那人有和梦魇中一模一样的声音。
“天色不早了,师妹早点休息吧。”
“知道了,师兄也是。”
楚江遥看着不远处摔在地上支离破碎的杯子,细腻的白瓷片碎得大小不一,带着锋利的边缘,凉了的茶水在地板上摊开一片,再也收拢不起。
——就像她见到万寻山的最后一眼。
重活几日,每每合眼,万寻山上火烧连天,满目疮痍的景象就挥之不去。
前一世被师长呵护疼爱,半点不谙世事烦扰,更是在最后几年被师长放出山门历练。
但其实想来,在几年前,万寻山就已经被许多大大小小的阴谋和谜团困在那里,又苦于自己天下四大门派的名号,几乎被绑在了神龛上下不来。
其实现在想想,师尊让自己下山游历,大概就是预料到了这一点,不想让她白白送死。
尽管她最后还是辜负了师尊的心意……
这一次下山除祟,她主动和师尊提出想要下山看看。
上一世因为远游在外,听闻传讯匆忙赶回万寻山,面对的就是万寻山被诸门派围剿的残局。她得知的线索实在是少,她唯一知道的就只有在最后关头按捺不住心思跳出来的施无怀。
既然只知道这一条线索,就牢牢地抓住,楚江遥的想法很直接明了。
就这样一点点先知,加上远超这个年纪自己的经验,哪怕灵力缺乏修炼而略显不足,对付一个施无怀也已经足够了。
这样一个小小的蚁,顺藤摸瓜,不知道能否找到蚁穴。
她微微侧头看向不远处的窗扇。
窗上被施无怀不动声色的施了个监听的术法,既是保护也是监视。对于这个年纪的楚江遥来说已经足够到绰绰有余。无论是茫然无知的推门出去还是看出端倪出手破坏,都能给他足够的提醒。
只是他遇见的是死了一次的楚江遥。既然会被誉为天才,那就不只是剑道一道的天才。
万寻山十余年,下山游历两年,除了剑法,她还学会了很多别的东西,那些曾经很熟悉她的人不知道的东西。
她看了一眼窗户上施无怀留下的阵法,手轻轻挥了一下,那股原本还在暗暗运作的术法突然停滞一下,被一缕新的灵力摸索到了空当悄无声息地插入,而后继续在夜色的掩饰下安然流动着。
楚江遥一撩裙摆,迈过门槛。施施然顺着施无怀的踪迹往外走。
门打开又合上,老旧的门轴发不出一丝声响。
楚江遥悄无声息地远远跟着施无怀,眼看着他转了一个又一个圈子,小心谨慎的在不大的镇子里绕了好几圈,最终到了一片寂静偏远的园子中。
那里早就候着个人,因为黑暗看不清脸,说话更像是在猜谜语:
“你就不能拿到更多的东西了?”
“他们对这些东西重视的紧,一点消息都露不出来,我恐怕只有掌门手中才有全部机关的操纵方式。”
“只有掌门,不见得吧?偌大一个万寻山,阵法机关怎么可能就一人知道?要是他一个意外死在外边,岂不是要陷万寻山于不利境地,百年门派没那么愚蠢。”
那人话语尖锐,似讥似讽,无非是在嘲讽他接触不到万寻山的核心事务,枉费一个长老弟子的名头。
施无怀也知道他言下之意,心头自然不快。但这人也拿着施无怀的把柄,让施无怀不敢贸然反驳,只能深吸一口气,把不满憋回去。
“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你要抓紧获取那老小子信任,再不济也要——”他说着话,突然停住。
夜空漆黑,灯火俱熄。一点风吹过的声响都格外清晰。
他向着楚江遥藏身的方向侧了侧身,灵力的威压随之铺天盖地而来,原本悉悉簌簌的虫鸣都慑于如此大的压迫而停止。
楚江遥这才看见他也是一身黑衣,只是黑布蒙脸,看不出是真容。但其实两人已经离得相当近了,高手出招就只在一霎间,灵力高强者出招可及的范围就更远……换句话说,两人的距离已经足以兵刃相接了。
楚江遥一边努力想要记住他唯一露出来的眼睛,一边把手放到了腰侧缠上了黑布作掩饰的剑身上。
稍稍用力,握住了剑柄。
黑衣人还是直直地看向她所在的方向,在一片寂静中开口,声音刻意压低,带着一丝血腥味的沙哑,说出来的话更让楚江遥心头一紧。
“……谁在那里。”